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蓝天碧海[二战苏联]》小比幺幺 文案: 硝烟弥漫,断肢横飞,罪魁祸首——一架伊-2攻击机轻巧地倾斜过它六吨重的钢铁身躯,向东方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方向呼啸而过。 没有穿越,没有金手指,没有重生,没有随身空间,如果你想看一篇爽文,那你来错地方了。这是一篇平淡的关于手足情谊的故事。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制服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戈尔·库尔布斯基,米哈伊尔·萨布林 ┃ 配角:安德鲁,伊娃,爱莎,瓦连京·萨布林,伊万,乌尔里克 ┃ 其它:互攻,伊热夫斯克兵工厂,驾驶员,高射炮 第1章 第一章   [本章节已锁定] 第2章 序言   他望着东边盛夏的蓝天,坐在门外树林一棵横倒的粗树干上,年轻的妻子带着不到两岁的儿子在身边的草地上玩。邮递员为他带来一封信,他看着寄出人的名字和地址,颤抖着撕开。一纸端正的字,正是他熟悉的字体,字迹有些微变化,但非常亲切。   两岁的儿子呆呆地看着他,伸出胖胖的小手,好奇地去摸他的眼角。上午的太阳将林场上方的天空照得亮蓝亮蓝的,他读完信,又一次凝视着刺眼的天空,哈尔科夫的天空从一如既往的蓝,酷似1943年的夏天。   “小家伙,你想去芬兰湾吗?列宁格勒。”   作者有话要说:   请无视锁定的第一章 ,以今年更新部分视为开始 第3章 第一章 顿涅次河( 更新后)   “卧倒卧倒!捂住耳朵,把嘴张开!”近卫军第6步兵师的一个中尉吼着,把他身边的二等兵一把摁进战壕里。   对面硝烟弥漫,瓦砾横飞,德军坦克的金属盖都被揭开了,罪魁祸首——一架尾翼上画着一把军刀的伊-2攻击机轻巧地倾斜过它六吨重的钢铁身躯,战斗很快结束了,完美执行完第24次轰炸,伊-2向东方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方向呼啸而过。   在平直的跑道在眼前铺展开前,苏联航空兵第220师的攻击机驾驶员伊戈尔·库尔布斯基进行了短暂的低空飞行,他注意到平坦的大地上一排刺眼的小亮点,那是来自第近卫军第6步兵团的几百只钢盔的反光。他们大多数进行了一整天的急行军,每个人携带的负重足有个人体重的三分之一。和伊戈尔一样,他们也是从西面的前线掉回东边腹地的,并将在库尔斯克附近进行维期几星期的作战任务。   “你看到下面的队伍了吗?”伊戈尔问后座。   “近卫军不是?精英部队?”后座刚满20岁的小伙子回答道。   “精英部队?”头盔里的声音听起来不屑一顾,伊格尔摇摇头,“我朋友也在里面,他可是个蠢猪。”   只不过伊戈尔用几分钟就能到达空军基地,而这支步兵的队伍需要跋涉到深夜才能露宿。   “够他们受的。”伊戈尔瞥一眼地面部队,他知道里面一定有个棕色卷发的家伙正眼巴巴的看着灰色的天空里他的座驾的尾迹。就让蠢货眼巴巴去,伊戈尔有点得意。   不过不消两秒,他就飞掠他们,爬升到五千米上炮火难以触及的高度。他有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简单冲个澡,喝点不怎么好喝的蚕豆汤,最重要的是,作为轰炸编队的长机驾驶员,他有足够的时间在其他陆军和地勤姑娘们面前炫耀一把。   伊戈尔这么想着,更加得意起来,临时机场的指挥塔进场指令刚下达,他就注意到跑道两边的人群潮水一样散开。他迫不及待地拨动操纵杆,右侧的轮子先接触地面,机身倾斜,右翼尖几乎刮到地面——引擎轰鸣,单轮着落成功。战友们从跑道蜂拥而至,后座的机枪手率先打开机舱,伊戈尔紧随其后,欢呼和掌声瞬间响彻云霄。   “嗨!英雄们回来了!”“乌拉!”牵引车缓缓驶来,将伊-2攻击机牵引到跑道尽头的停机坪。伊戈尔摘下飞行头盔,享受着以自然速度流动着的风。他神色介于顽童少年和男人之间,浅金色的短发在微风中弯翘着,露出宽阔的额头,嘴唇微启,似乎在摄取久违的空气,脖子上的汗亮晶晶的。因为隆重的欢迎,他不得不摆出面孔严肃的样子,但光芒在他天蓝色的双眼里跳动,是那种刀尖上致命的反光,就像他攻击机尾翼上涂装的银灰色军刀。他跳下扶梯,在人群簇拥中走向基地营区。   伊戈尔掐算着时间吃了些东西,潦草地在公共浴室里冲了个澡,哼着民歌去见了见长官们,被告知临时基地人满为患,必须委屈他一下。   他只好爬上大通铺,这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十几个筋疲力尽的男人挤在一张木板钉成的大床上,鼾声四起,这让他有些苦恼,长途飞行之后,伊戈尔想睡个好觉,他可没想到要和这些人挤在一起睡。不过总比步兵好,他这么想着安慰自己,不明白那个人是什么在战壕里待半个月的。   半睡半醒时,伊戈尔觉得床板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压上了自己,一只手摸索了两下,探进了自己的衬衣里,他差点跳起来大叫。伊戈尔睁大眼睛,看到那人海蓝色的双眼。他以为自己要被性骚扰了,那人却紧紧地压着他,禁锢着他。   “杂种!你给我走开!”那人身上有股土味,多日行军的味道。伊戈尔低声骂到,他看看左边酣睡的战友。“这儿是空军基地,米哈伊尔,你给我滚回去?”而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粗鲁的动作剥夺了他的思维,开始给他挠痒。伊戈尔上气不接下气,忍着不放肆笑出来,他伸手揪住对方那头卷曲的浅褐色头发,夜色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   “对,就是我米哈伊尔·萨布林,不是杂种,血统比你纯。”不老实的手已经扯开了伊戈尔的上衣,在他光滑的胸膛和两肋上游走。伊戈尔痒地更厉害了,呼吸急促,又不敢出声,米哈伊尔的手指却在他衬衣里面肆意挑拨他的神经。   这个人有病吗?大半夜的来这里挠痒?伊戈尔很少有机会和陆军单位驻扎在一处,而这个步兵,非要把这几天毁了不可。等列宁格勒围困结束,他回去非得揍死这家伙。   “你不该待在这。怎么进来的?”   米哈伊尔看了看进门的方向,不以为然地歪歪头,“给他们几支烟,几张杂志插页,美言两句。”   “哥萨克蠢猪,大老粗。”伊戈尔催促道,曲起腿想把他踹开,而他身上的人却把他双腿分开,暴力的动作他痛不欲生。“哎呀你给我走开。”   “单轮着落玩的很开心吧?我听医疗站那边爱莎说了。”伊戈尔觉得对方修长的双腿简直是坦克履带,压得自己不能动弹。   “你个死猪,你管得着飞行员?”一层汗蒙上了伊戈尔的额头,他在米哈伊尔蹭过来的脑袋边一字一句的咬着,口气里调笑着提高了音量,“哦,你在担心我,哦!”   “我在教育萨布林家的养子。” 对方又故意捏了捏他胳膊,分外炫耀。这这人一定是喝多了,步兵们酗酒的坏习惯让伊戈尔忍不住骂出来,这个家伙怎么还保留着中学生一样讨厌的个性?   “我会告诉老爷子的,你太恶劣了。”   “哦,告诉他你的养弟,嗯,大学在读生,把220师的长机驾驶员弄哭了。”   “啊……。”旁边的人翻了个身,停止了鼾声。   门开了,手电筒冷白的光束扫进来,米哈伊尔赶紧低头,紧紧地把伊戈尔锁在身下。   巡视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米哈伊尔看到了浅蓝色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害怕吃处分?”他便一挥手,啪地打了伊戈尔屁股一巴掌。身下面的一阵愤怒地痉挛,他扳过他的头,狠狠用手捂着他的嘴。光束在他们两个头上晃动,然后朝着别的方向去了。米哈伊尔终于移开了身体,飞行员的贞操幸存下来。米哈伊尔站起来,用汗津津的手做了个装模作样的拉上裤链的动作。   他们旁边的可怜年轻小伙名叫安德鲁,他以为身边两个男人在做见不得人事。安德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人合上门之后,战战兢兢地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一心想着马上就要得到的新的□□。   一枚红白相间的荣誉勋章沉入瓶底,米哈伊尔所在的近卫军第6集团军在“清理勋章”。这是一种陆军们特有的娱乐方式,军士们把将要颁发的勋章丢进酒瓶,再把酒瓶赠与勋章获得者,要求他喝完酒,并且不用手将勋章取出。人群中间被围着,正仰脖子猛灌酒的正是米哈伊尔。他有点迷人,醉酒后海蓝色的双眼弯弯的,充满笑意,饱满的下唇,时常露出轻蔑和挑衅的表情,草褐色的头发因为一直压在钢盔或者帽子下面,总是很乱。如果米哈伊尔是女孩子,伊戈尔一定会想方设法泡他。   随着多余的酒水洒出来,勋章一角露出了瓶口。不久前在马马耶夫岗,米哈伊尔把一门45毫米加农炮藏在山丘一处硕大的弹坑里,等到德军的坦克距离在100米内时,他就猛烈开火。德军甚至不知道这里有苏联人,几辆坦克就被撕裂成钢铁碎块。因此获得了卫国战争二级勋章,也从少尉被提拔到中尉。   “嗨!别走!”米哈伊尔瞅见了他。而伊戈尔拨开过一大群人,缓步前往停机坪。“别那么清高,库尔布斯基上尉。”有人调笑,米哈伊尔伸手去拽他,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喝点酒对你有好处。”   “纪律不允许,同志。”飞行员都不想和这个步兵说话,更不想承认这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弟弟。“萨布林中尉,给我把酒瓶放下,给我叫长官。还有你们这些步兵,别都聚在停机坪上。”伊戈尔挥挥手,想驱散他们,毕竟停机坪上可能发生各种意外。   那帮狐朋狗友又笑起来了,伊戈尔注意到医疗点的小护士爱莎和昨晚睡他旁边的工兵安德鲁勾搭在一起,她似乎在和他吵架。她还调笑说安德鲁胆小,不适合去前线。   “我是学怎么设计桥梁的!”安德鲁的圆脸憋得通红。   爱莎是个率性又坚强的女孩子,海陆空三军都认识她,她在医疗点工作,经常二十四小时团团转,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变成了消息灵通的包打听。各个部队人员调动,士兵和士兵之间的暧昧,长官与长官的勾心斗角,都能从她这里打听到。很多人来医疗点,不仅是为了探望受伤的队友,还为了打听消息。   伊戈尔对米哈伊尔竖起了中指,后者假装没看见,扭头专心对付酒瓶口卡着的勋章。他最后回头时,米哈伊尔正用牙齿衔着亮晶晶的勋章,被兄弟们推推搡搡,喝得好像站不住,他脸上的纯粹的笑容像个少女一样。   喀秋莎,伊戈尔心里想,他看到不远处自己的战机,伊-2。空中坦克,被称为黑色死神的攻击机,有着灰色的机身,正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像只伺机而动的雄鹰,等待自己的主人放飞。伊戈尔抬起头看着竖立着的巨大尾翼,同时米哈伊尔也望着他的背影,追随者他的视线。   伊戈尔的战机尾翼上涂装着一只银色的军刀。与其他涂装不同的是,军刀的刀刃一直蔓延到机身下面。起飞后,地面上的人也有可能看到它。萨布林这个姓氏的意思,也是军刀。   “让他去吧,库尔斯克指望着他呢。”米哈伊尔停下灌酒,扬扬下巴打趣道。   库尔斯克……收复哈尔科夫和列宁格勒的前哨。他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三年多没回家了。他们要先打赢顿涅次河局部战役。   进攻开始前,德军先进行了一轮轰炸。米哈伊尔带着他的一只小队,顶着烟尘退到观察所附近,开始加深战壕规避。   “萨布林中尉,我们的指令是进攻,推进战线。”小分队的副队长定着一只破旧的钢轨,神情严肃,在爆炸声中对米哈伊尔喊着。   米哈伊尔张着嘴,免得耳膜给震破,海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一个漩涡。“我们连摸清地形的时间都没有,可爱的副队长。” 米哈伊尔皱着眉头,眺望普罗霍洛夫卡的黑暗,大地笼罩在一片细雨中。“我们的轻型坦克数量虽然超过100多辆,它们在开阔地上只有挨打的份。你推进战线走那么靠前,是找死吗?”米哈伊尔弯着腰,溜到副队长身边一把抓住他。   “我们应该遵守指令。”   “好好好,副队长,是是是。你要作一个遵守指令的好士兵呢?还是一个活着的士兵呢?”米哈伊尔一边说,一边紧紧拽着副队长的胳膊把他往后拉。   “我们得突袭。”副队长尝试甩开米哈伊尔,可米哈伊尔力气更大。   “顶着空袭去突袭还不如自杀去,我还想回列宁格勒读大学呢,要不你一个人突袭去,我批准。”米哈伊尔懂得空袭,他知道关于轰炸机的战机的种种。副队长听他这么一说,也没脾气了。他把副队长猛地往后一拽丢进一道战壕里。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刚在他俩站过的地方就是一个直径五米的大坑。副队长张口结舌地看着米哈伊尔。“空中支援6时20分开始,到时候我们再把战线拉回来。能不送死就不送死,好吗?”说到空袭,米哈伊尔也闭嘴了,似乎是得到了期待的安全保障。他默默和自己的小队缩在掩体下面。   “长官,您不怕行为不端处分吗?”副队长问米哈伊尔。当侦查小队把米哈伊尔他们的位置报告到指挥中心时,内卫队的人也这么问指挥官——要给萨布林中尉违纪处分吗?   “不用了。”伊万·古斯塔夫上校摆摆手,抽了一口烟,毕竟萨布林家族资产和人脉支持着半个伊热夫斯克兵工厂,搞不定还和米哈伊尔卡拉什尼科夫有什么瓜葛。小帐篷里发出一阵心知肚明的笑声。   进攻开始前一个小时都要躲在掩护里,米哈伊尔的小队心神不安。米哈伊尔就用一张大大的防水布裹着自己,猫着腰练习兔子跑,一个散兵坑接一个散兵坑地给他手下的军士们卷烟,他们讲了些荤段子。   “哎,长官,我们会不会遭遇乌尔里克中校?”   “乌尔里克?”米哈伊尔皱了皱眉,安德鲁曾经和自己提起过这个奥地利人说是爱莎那边有很多伤员都是被这人击中的。   “就是齐格弗里德·乌尔里克,第三山地师的猎兵,喜欢射击人的四肢,好让他们发出惨叫,而不死去。”   米哈伊尔挠挠头,说到底,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步兵,想回去读大学的步兵,“对付这种猎兵得叫空袭或火炮。”   “听说在城区作战的时候,他们怕□□啊。”   米哈伊尔懒得跟他争辩,直接一拳撩了这个士兵的肩膀。   北顿涅茨河右岸比左岸高,德军坦克炮火一刻不停地打击着河面和岸边。四点三十分,苏联方面的先遣步兵营在灌木林中匍匐前进,紧接着河的右岸卷起了一排排尘柱,炮火隆隆,稍后舢板船在岸边载上他们,开始渡河。   “上天保佑我们这次平安返航。”伊戈尔和他的后座先后爬上驾驶舱,后座小伙子紧张又担心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隐隐约约能听见炮火的声音或是人们的喊叫声,又不太确定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我飞了七十多次了,我们搭档过24次轰炸,这次没什么特别的。”伊戈尔对后座的小伙子笑了笑,检查完然后,他发动了引擎。   伊戈尔的早逝的父亲和萨布林老爷子在十月革命之前就已经是莫逆之交。伊戈尔的生父在1917年战死。作为库尔布斯基妇人的遗腹子,出生在萨布林老爷子妻子的卧室里,出生后第二十八天,伊戈尔就迎来了迟到米哈伊尔——他两个的妈妈是在同一张床上分娩的。   萨布林老爷子收获了自己亲儿子和与已故战友过分相似的干儿子,所以据说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最痛苦的一个月,失去了挚友,接生了两个婴儿,即使是大清洗时期也没能让他更提心吊胆。七岁前,伊戈尔在跟着妈妈和叔叔在哈尔科夫生活,他们经营着一家林场。七岁时,为了让伊戈尔接受更好的教育,萨布林老爷子亲自把他接到列宁格勒,住在自己家里,每个夏天再把他送回哈尔科夫,帮家里料理农事,和妈妈团聚。   伊戈尔最享受起落架离开跑道的一瞬间,信号旗举起,风流过机翼,伊-2呼啸着从地平线上腾空,将他们带上天空。气浪在水泥地面上翻腾,阳光在溪流的水面上跳跃,草原尽收眼底,伊戈尔看到信号弹徐徐升起。德军的虎式坦克分布纵深超过两公里。伊-2向下急速俯冲,伊戈尔的攻击机载油充足,他觉得手心冒汗。平原上众多小钢盔里面的一个,就是他的儿时玩伴。可伊戈尔不怎么担心米哈伊尔,从7岁开始,米哈伊尔就能打倒所有企图抢他零食的捣蛋鬼,其中包括伊戈尔本人。米哈伊尔像猪一样有劲儿,曾经有两三次,伊戈尔差点被揍哭。后来,伊戈尔就开始叫米哈伊尔蠢猪。   伊戈尔把视线锁定在一辆坦克上。   “准备好了吗?”伊戈尔问后座。   机炮喷吐火舌,那辆坦克被火焰从内部爆开。他没心思管里面的人体或尸体,迅速爬升让他轻微头晕。伊-2绕了一个弯,又升高不少,舱盖随即开启,弹药倾泻而下。   在烟雾掩护下,米哈伊尔他们开始为大炮架设渡口,他战友递过来一挺□□,他刚握住枪管,那截手就啪的砸在地面上,可怜的身体被冲击波抛向半空中,尸块落下来,紧接着是一阵血雨。   “后退后退!”米哈伊尔大叫着,擦了把脸,身边土地被抹平一半,他半个身子探出去,扯回一截上身和胳膊,他很快把对方的军牌和手表收进衣兜,眯着眼看对面烟尘里那一尊该死的虎式坦克。   伊戈尔看到黎明的地面上有很多团烟雾和火花,颜色不尽相同,他知道要打哪里。伊-2在空中又转了个身,重返战场。远处,近卫军第6步兵师和坦克部队的坦克已经渡过河岸这边,他远远看到了那些钢铁坟墓。 第4章 第二章 库尔斯克   7月12日清晨4时,米哈伊尔小憩了十几分钟,他们准备就绪,在通向普罗霍罗夫卡的铁路线两侧提前发动了进攻,但雨天弹药潮湿,几发哑弹让兵团陷入被动,后撤不顺利,更像是夺命狂奔。沿途米哈伊尔听到坦克引擎逼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起头,□□还没出手,灰蒙蒙的天空顿时被巨大的阴影遮挡——飞行员们离地面不到三十米。   “伙计们,飞机来了。”伊戈尔的后座伺机开火。6时,空中力量如期而至,伊戈尔带着他的空中坦编队克精确地用机炮粉碎了那辆坦克,以不可思议的迎角强行爬升,一记炮火在他们身边交织着扫过。此时米哈伊尔刚刚架设好他们阵地第一门火炮,而伊-2的机身因为弹药经过机身的空气扰动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米哈伊尔眯着眼追着那架战机,心脏提到嗓子眼,他还用密位计算好了距离了弹着点。   伊戈尔一咬牙,猛地一拉操作杆,爬升更高些试图躲避炮火,成倍的重力差点把他压成薄饼,但他宁肯被压死,也不想被炸死。   “亲爱的后座,你还好吗?”   他的后座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   米哈伊尔的小队开炮了,德军坦克变成一个火球——这是伊戈尔返回空军基地前看到的最后画面。他们编队里的一架僚机被击落了,在平原上烧灼着坠落,伊戈尔不认为里面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能活过来,编队里其他存活下来战机加速驶离交战区领空。   “第25次行动,不算太圆满。”伊戈尔对后座说,耳机里只传来对方紧张的呼吸声,“通知编队其他机组,以长机为中心不要太分散。放松点,我们这轮投弹后就返航。”   坦克里身上着火的德国士兵不顾一切冲出舱室,跳进最近的战壕——不分敌我,打滚,灭火,如果是苏联人的战壕,他会被仁慈的打死。装甲兵们经常说,被活活烧焦在钢铁坟墓里,和战车血肉相容才是堂堂正正的葬礼。   无非都是驾驶员死在舱室里,伊戈尔这么想,调整好攻击机姿势,准备俯冲投弹。米哈伊尔在前往伏尔加河河畔之前对伊戈尔说,能战胜敌人的人是英雄,而能战胜了敌人并且活着回来的人,是两倍的英雄。   有没有三倍的英雄这种可耻的说法?   8时30分,第一轮坦克冲撞开始了。米哈伊尔所在先遣部队冒着枪林弹雨扩大登陆场,安德鲁和一些工兵们排在后面等待调遣,可能会在别的地区布雷。安德鲁才收了一个小跟班,十九岁的阿廖沙。   “你看,你们新手布雷的时候呢,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这就被看出来啦。”安德鲁指着一处弹坑,数落着阿廖沙。“要做到和周围的土地尽可能相似。”   米哈伊尔端着把伊热夫斯克兵工厂生产的突击□□,被紧张得鼻翼张开的年轻军士们夹在队伍右侧,像逃命一样地向前面冲锋,带着钢盔的脑袋们看上去只是一些个小圆点。   “快走,快快!”他握着突击□□一只弹鼓,一边往前冲一边打手势招呼着小队里的人。   他左右两侧的士兵直挺挺的倒下,在焦灼的土地上打滚,他没停下救他们,也没有呵斥其他在冲锋中停下来帮助受伤战友的人。米哈伊尔的队伍很快排成了有效的战斗队形,一轮进攻就射击中摧毁了德军坦克的瞄准器。他们继续推进,米哈伊尔看到了88毫米口径的高射炮。   苏联方被敲掉了二十辆坦克,但伊戈尔他们220师的又一轮低飞帮他们挽回了局面。再一次低飞投弹时,一颗炮弹击中了伊-2的机舱,可空中坦克伊-2厚厚的装甲保护了它。   “我再飞一轮。”伊戈尔看了一眼燃油度数,通告他的后座和僚机,本来他们已经可以返航了。伊戈尔拉动操纵杆,不要命似的又一轮俯冲,他拇指一按,准确地将□□丢进坦克发动机部分。冲击波波及到他们,但他是安全的。伊戈尔望着地面上的形势,觉得可能还需要再来一轮投弹。“各僚机情况汇报。有没有伤员?”   “长官!”副队长对米哈伊尔喊。米哈伊尔转过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硝烟中,88毫米口径的高射炮转向天空。   米哈伊尔跟在T-34坦克后面,他们在全力冲刺,但相对于伊戈尔来说,步兵的跃进过于漫长。步兵师越来越远,全部跳进河对岸第一道堑壕,和敌人展开激烈的搏斗,近卫军的搏斗技术如同苏维埃冬季进攻,他们大多数是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米哈伊尔的妈妈生前是个生机勃勃的哥萨克姑娘,她的儿子斜背着的机枪喷射出火舌,将几十米外的高射炮填弹手打成了筛子。   “拿下第二道战壕,拿下高射炮!乌拉!”   米哈伊尔长腿跨过一个将死的德国士兵,用枪托打碎另一个家伙的后脑勺,和其他几个战友把德国人赶出了第一道战壕。   “先搞定观察员,走。”米哈伊尔打算对高射炮的观察员动手。高射炮是他要着重打击的目标,这种强有力的火炮不仅可以平打坦克,最根本的还是它专门用来对付战机。   米哈伊尔在渐渐倒下的冲锋队伍里一边奔跑一边瞄准,他觉得某个德军战壕里大概是隐藏着一个猎兵,这猎兵无声无息地放倒米哈伊尔队伍里的人。   填弹手的空缺被填补好,高射炮的炮塔开始慢慢地旋转。米哈伊尔背后的地平线上果然又一次升起了苏维埃的战机编队。银色匕首涂装的轰炸机作为长机,极其容易被攻击,特别是伊戈尔特别青睐低空飞行——这样能给地面部队最大的支援。   米哈伊尔已经跃进到第二条战壕,他们开始交火,德国人反击异常猛烈,他打完了两条弹链,还没能跳进战壕。上空,高射炮的弹药已经击落了一架战机,他隐约能分辨出冒着黑烟的攻击机尾翼上涂着一只军刀。   米哈伊尔再次开火,弯着腰侧身推进,他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被擦伤了,燃烧着的飞机残骸砸在他身后不远处,但他不去理会,伊戈尔的伊-2还在战斗,高射炮还没有清理掉。   后方几百米,推进后的战场上,清晨的露水顺着斗篷滴落下来,安德鲁的前额在莫辛纳干3倍瞄准镜中晃动。透过瞄具,乌尔里克中校远远地审视着竹竿一样的安德鲁和这个工兵身边更加消瘦的苏联少年兵。工兵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少年神色惶惶,眉宇间却很倔强。   乌尔里克的食指慢慢绷紧,这两个苏联士兵一前一后,捡拾了一些战场上留下的子弹。他俩不在硬性目标上面,也没有反侦察自己的能力,即使开枪打不死估计也不成问题。犹豫再三,乌尔里克把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移开到了扳机护弓上面。   太年轻了,他们真的太年轻了,让乌尔里克想起他小弟弟站在家门口送他离开的样子。他的枪口缓缓落下,藏进一片坦克前挡板。   这是一把伊热夫斯克兵工厂出产的□□,一把在1939年冬季战争中芬兰人缴获的莫辛纳干,战争结束后它流入德国国防军手中,它左侧的枪托抵着乌尔里克中校的右脸。   也是在这样的夏末,一位老长官将这支□□交给乌尔里克,并把带雪绒花标志的绒帽扣在他头上,还顺手揉了一把。乌尔里克中校牵动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沿着木制枪托展开。他一手拿枪,一手拉动身体,灰头土脸,贴着地面爬行到下一个伏击点去,如同会动的尸体,很快就有了新的目标。   “我需要每一个人!跟上来——”米哈伊尔招呼着小队里其他幸存者,继续向危险的高射炮推进,直到他听见很近的一声惨叫。   “别踩着伤员,快点。”他回头看,还没来得及确认是哪个队员受伤了,自己就在一阵剧痛中蜷缩倒在地上,小腿在流血,还被后面赤手空拳的后继部队踩了几脚,轻机枪也被人捡走了。 “医疗兵?!”米哈伊尔的战友大喊着,但接下来的一发子弹直接射穿了他战友的喉咙,可怜的家伙在震惊中直挺挺地摔在米哈伊尔面前。   米哈伊尔咬牙爬起来,赶紧连滚带爬离开这里,只身跳进了第二道堑壕。他宁肯和德国佬肉搏,也不想在有猎兵活动的地方站着,毕竟伊戈尔的生父一战最后一年,就是这么死在猎兵枪下的。   他抽出□□和刀子,割断了几个德国佬的喉管,而更远处的平原上升起了紫色的信号弹,德军坦克危机预警。米哈伊尔撑着地面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右腿开始严重出血,握着枪的手因为疼痛颤抖,好看的五官搅在一起。伊戈尔也有一回儿这么狼狈过,那时他八岁,被同样八岁的米哈伊尔骗上了萨布林家的百年老树,然后混蛋米哈伊尔灵巧地爬下树吃起了饼干,可怜的伊戈尔这才发现——他恐高。   那棵梧桐树那么高,树干几乎占据了整个花园,树冠遮天蔽日,像一簇浓郁的绿浪。米哈伊尔却早就抓着树枝跳下去了,伊戈尔在树上眩晕着哭了半个小时之后,颤颤巍巍地开始行动,最终在米哈伊尔残酷的玩笑中战胜了天生的恐惧,当然,一等他落地,他就逮住始作俑者,试图把剩下的半盒饼干塞进了对方的嘴巴和鼻孔,但是他打不过米哈伊尔。   一声巨响让整个机身都抖动起来。伊戈尔现在一点都不恐高了,他快速拉起战机,往外移开,左翼撕裂了一部分,却被步步紧追的炮弹逼离了航线。   “你们跳伞,抓紧。”他大叫着,舵面失灵了,他的飞机像六吨重的落叶一样。伊-2做了几次令人眩晕的翻滚,在地平线附近山毛榉树林的上空摇摇欲坠。   “通知其他僚机先返航。”伊戈尔下令,后座没有回复。他只好亲自打开通讯,赶紧下达这个指令。   米哈伊尔一瘸一拐,几乎没法拖动自己的身体,没有被子弹击中过的人无法想象这种疼痛,像是被钢铁怪兽一口咬掉了小腿上的肉,黏糊糊的血液反而像这玩意令人恶心的涎水,顺着伤口淌出来。他有些无所适从,但身体还在本能地反应,他数着自己用刀子干掉了三个德国人。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前面那架伊-2长机和一辆T-34冒同时起黑烟,他砍杀的动作一顿,后脑猛得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但没倒下,他觉得是有什么东西碰了脑袋。他迅速转身,简直不知疼痛,想要削掉敌人的手臂,但他发现那是一把鲁格□□黑洞洞的枪口。   他已经挺过了斯大林格勒的三个月,不能停在这里。米哈伊尔慢慢举起手,德国兵用枪口戳了戳他脑袋,用蹩脚的俄文催促他前进。米哈伊尔在泥泞的堑壕里迈了一步,第二步时他没分部好重心,狠狠地摔倒。   “看,弗里德里希上尉,他没法走路。”平原上的坦克尖叫着涌进,像金属块儿互相砸着。   “那么他不能算作俘虏,”领头的人用枪口挑了挑米哈伊尔军服领口,“当然也不是平民。”这人一缕漂亮的金发在钢盔下被压得扁扁的。   伊戈尔出了一身冷汗,他是被入夜十分的晚风吹醒的。他睁开眼,高耸的树林将阳光遮蔽得密不透风,他看到头盔内里结了一层水雾,感觉手指尖冰凉,他还看到了驾驶舱破裂的舱盖。伊戈尔吃力地打开舱盖,发现仪表盘上在撞击中破碎了,碎片嵌在自己胸腹上,割破了驾驶服。不过都是些单纯的皮肉伤,除了疼以外没什么可担心的。   “喂,你醒醒,你还好吗?”伊戈尔挣扎着摘掉头盔,喊他后座。   他记得白天时自己沿着铁路俯冲丢弹药,然后……后座还没回答,他赶紧跳下坐席,跑去后座查看炮手的状况——半个机舱扭曲着嵌在断掉的山毛榉枝干间,翼尖被撕裂,齐根断掉,尾翼变形,后面的炮手,半张脸在玻璃舱盖上集成了一滩血泥。   伊戈尔差点没站住,他听过米哈伊尔和他说焦黑的坦克兵怎么死在高温的金属机舱里,他以为那是耸人听闻,比起一坨焦黑的无机物,还能看到眼球的脑袋残骸简直夺去了伊戈尔的呼吸。他的后座本来是二十岁出头可爱的小伙子。   他靠着冰冷的伊-2外壳坐到落满松针的地上,感觉自己在同时面对两具尸体,他可怜的后座,和他可怜的飞机。在见到米哈伊尔之前,伊戈尔对飞机没有印象。那年被抢了饼干还肿着半边脸的米哈伊尔正站在远处玩纸飞机,穿着干净的背带短裤,两条腿细细的,追着纸飞机跑起来很灵活,浅褐色的短发起伏不停。   米哈伊尔教他叠不同样式的纸飞机,两周后他们玩腻了各种花样的纸折飞机,便开始玩纸板做的模型,然后就在教室里用塑料玩具飞机空袭了坐他们前面的扎辫子女孩子,双双被赶出教室。米哈伊尔算数和俄语都很好,但伊戈尔只喜欢体育课,他喜欢教室外面的毛毛草,解冻的小溪和树林。   这就是为什么伊戈尔知道正确的方向,他骨子里是个护林人,喜欢自然,落日和细雨。哪怕他现在陷入望不见边的松林也明白朝着西方前进能够回到苏联人的阵营。沿途他狠了狠心把身体里的碎铁片全都拔了出来,他没乱扔,以免留下痕迹而被跟踪,伊戈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感觉像踩着棉花。   战损的伊-2在他身后,渐渐隐入夜色。伊戈尔回头看着自己的战机,有种把受伤的同伴丢在身后的感觉。这是他的第一架战机,机身上写着他的名字,伊戈尔·库尔布斯基上尉。   他十八岁那年被加加林航空学校录取,高兴得欢天喜地乘火车离开时时就是这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但那时让他得意的是全优生米哈伊尔没参军,他在列宁格勒念读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否则萨布林老爷子会打断他的腿。这就是为什么伊戈尔早早就已经是上尉了,而向来好学又勤奋的米哈伊尔才刚刚提拔到中尉。   作为首批建立自己固定产业哥萨克人,虽不能容忍他人践踏自己的土地,因此开始了戎马生涯,但萨布林老爷子需要有人继承家业,而且他坚信苏维埃需要自己的力量。其他太久远的事消失在伊戈尔记忆中,他只知道虽然十月革命给萨布林老爷的地位带来重大改变,所以这份蒸蒸日上的产业更需要一个年轻人挑起。   伊戈尔在航空学院修习时给米哈伊尔写过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不过内容无非是和哪些女学员享受了水乳交融的乐趣。米哈伊尔从不会回信,这让伊戈尔很高兴,因为他有足够理由料想到那家伙学习打上领带站在讲台上满口胡扯,或是毕业后小心翼翼的戴上领章去和权贵们交谈争取投资或者原料——只要他不死,伊戈尔无所谓。   苏芬战争后,动荡的年代序幕拉开。伊戈尔获得了攻击机伊-2,每次他起飞时都想起有个“姑娘”还收藏着他的书信,也许站在大涅瓦河边,等待灰色的雄鹰归来。   伊戈尔一阵耻笑,却没想到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见到了米哈伊尔,不是别的大街,是1943年春天的大街。伊戈尔那天因为纪律问题,和长官大吵一架,赌气跑去城里,不是别的城市,是斯大林格勒,他抱着不死在飞机上,就死在姑娘身上的理念,冒着枪林弹雨进城,想找个姑娘爽一把,毕竟他很久没有发泄过了。   他刚绕过街角,就看到沉重的自行火箭炮碾压过路面向着伏尔加河河岸缓慢逝去,而驾驶席上坐着那个褐色卷发的混蛋。   “米哈伊尔·萨布林?”别想考验飞行员的动态视力,伊戈尔想着就拔腿追上去。   “嗯……?”听见门开了,有人发问,芬恩抬起眼去看,金发在深灰色的制服衬托下格外显眼。两天以来,他们俘获的近卫军第6步兵师的分队长什么都没说,除了部队番号和他的名字。   “萨布林家族的独子。我查出他们家有个养子,但姓氏不对。”进来的人是乌尔里克中校,他一手拽下身上脏兮兮的罩衫,把一摞文件放在桌子上,又将一个餐盘放在屋子一角,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线条因为长期克制着情绪显得有些疲惫。埋伏在普罗霍洛夫卡的正是第三山地师乌尔里克中校手下的三个小队。乌尔里克中校故乡在维也纳,他不怎么擅长审问。“战役结束后把他移交回苏联,但眼下不行。”   芬恩踹了踹米哈伊尔受伤的地方,米哈伊尔没有反应,似乎晕过去了。那颗本来嵌在小腿里的弹头,陷得更深了。乌尔里克伸手制止芬恩,却被他的副官瞪了回来。   “你这样可是什么都问不出来,我帮你。”芬恩说着,抄起一把凳子就要抡过去。“他是个欧洲痔疮,他不开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乌尔里克理解芬恩的愤怒,在他成为自己的副官之前,芬恩的挚友死在苏联人的集中营里。可他无法体会他的愤怒。芬恩的情绪总非常明显,这是乌尔里克没法明白的。作为猎兵,乌尔里克一直单独行动,他习惯看到圆圆的人影倒下瞄具放大后的影像里,极少有战友真的死在他身边。   乌尔里克中校又一次叹气,“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书来了?”他转移话题,拉住自己的副官,把他拉出审讯室。芬恩默不作声,脸上带着一股小孩子一样的倔强。最初攻下库尔斯克的就是芬恩那个团,他那个团几乎全军覆没才推过整个哈尔科夫市区,之经过重组,芬恩成了乌尔里克的手下。乌尔里克之前是参与拟订每次作战计划的核心人物,但他没有搭档,也没下属。芬恩重组进来,连着芬恩下面三个小队,他的责任又重了一分。“要撤退。”乌尔里克不容置疑地说,他能想象到他的上级用了多少手段去说服司令,再说服元帅和元首。   “这简直等于杀了我。”芬恩没好气地把手套摘下来扔在桌面上。他翻开文件,迅速浏览,眼睛里满是怒气。他大多数时候保持脊背挺直,面孔非常精致,所以表情在脸上展露无遗,像是一个雕像,名叫愤怒的国防军青年。乌尔里克经常觉得芬恩和元首的人格很像。   “上面要撤回并休整一个山地师,重组,然后重新部署第一和第六坦克集团,包括地面打击和相匹配的空中力量,为了保住尼古拉耶夫,144兵团和112炮兵团全部后撤。”乌尔里克厉声道,“如果需要,你可以和你的小队在哈尔科夫最后一批撤,但是撤退就是撤退。明白吗?”   米哈伊尔没真晕过去,芬恩踢他时,他假装晕了过去。芬恩和乌尔里克出去之后,他悄悄地睁开眼。他发现屋角的椅子上居然放着一个餐盘。他尽量轻地挪过去,免得门外的人发现他醒来了再玩什么新花样,腿上的伤已经够他受得了。   餐盘上放着一只水煮土豆,一片咸面包,和一小碗清水一样的汤。没有刀叉。米哈伊尔想要刀子,餐刀也可以,这样好把伤口里面的弹头挑出去,不然他会死于重金属中毒。他用手指捏起那个土豆,一阵狼吞虎咽,还是觉得腹内空空。然后他把自己拖到铁门那里,故意用力敲着门,用夸张的口气冲着站在走廊那一头的两个军官,大放厥词,用上了所有他知道的骂人的话,总之就是:我要用刀叉吃饭。   “我看,他想用刀叉自杀。”芬恩摇摇头,当然不能给他刀叉了。活人战俘可以用来问情报,作人质,还可以用来宣传,死人却不行。   “说实话,我也想用刀叉吃饭。”   骂完之后,米哈伊尔躺回地板上的一张垫子上,然后嘴角挂着微笑入睡了;倘若有谁看他在酣睡,一定会说那是一个正在做着花冠梦的大姑娘,并要等到下一次盛大节日时,她要把那顶花冠戴在自己的头上呢。   伊戈尔有些困扰,天色全黑,他走了好几公里,没有找到水源,肚子咕咕叫,口干舌燥。他找来两根树枝,试图生火以便在夜间驱赶野兽,但直到他错觉双手磨破皮,夏季潮湿的枝干也仅仅变热了一些。他把领口和衣服扎紧,避免血液招来毒虫叮咬。   第三天清晨,伊戈尔开始发低烧,抽搐,他被传染了疟疾,呼吸灼热。他开始用米哈伊尔的战壕生活安慰自己,和十几人挤在一起,炮弹在头顶上乱飞,战壕里充满汗味臭脚味,以及用尿泡软的皮靴的味道——飞行员处境比这好多了。虽然他可能还有几十公里才能走出森林。   伊戈尔折断一根柳枝,撸下上面的叶子,像个树袋熊啃桉树叶一样塞进嘴里开始咀嚼。他还割下一些嫩枝和树皮,时不时就嚼一些。哈尔科夫的林区充满伊戈尔最喜欢的味道,盛夏的山毛榉和桦树。那么熟悉,七岁之后的每年夏天,他和米哈伊尔总会来到自己的老家哈尔科夫的林场,帮叔叔和姥爷做一些农活,和邻里乡亲们寻欢作乐。老萨布林也好全心全意地忙工作。   “伊戈尔,来玩儿吧!”邻居家的女孩子十五岁,胸脯小巧,晚餐过后,她便在尚沉入北顿河的夕阳中招呼少年少女们走出房门。   “我等着你呢伊戈尔!”而同来的少年阿历克斯的声音里像是有深仇大恨。   伊戈尔丢下刀叉,一把拽起用粗面包擦着碟子底的米哈伊尔。伊戈尔的叔叔拿起了手风琴,女孩子们手拉手跳起舞,小腿和纤细的脚腕令人眼花缭乱,片刻后,斯拉夫的少年们开始寻找舞伴,当然也不乏彼此间争斗一番。   “你着什么急?”米哈伊尔差点被噎着,不过他还是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面包,跟着伊戈尔出门来到树林里,坐在一根硕大的横倒的树干上。   伊戈尔此时此刻迫不及待要一展身手,“米哈伊尔,你不来跳舞吗?”阿历克斯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洋洋得意的搂着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儿达莉亚。米哈伊尔没做声,尴尬地在一阵笑声中摇了摇头,他不会跳舞。   “他是从来不跳舞的哥萨克,文明的哥萨克。”阿历克斯吹起口哨,舞步灵活,达莉亚眼睛弯弯地,笑着绕着他转圈,亚麻色的辫子也跟着动作来回甩。   “阿历克斯,别挑衅他了,冲我来啊。”伊戈尔话音刚落,顿时响起一阵叫好,叔叔却为难似的演奏起快节奏的民歌,女孩子们凑到一起切切私语。   伊戈尔张开双臂,像只羽翼刚刚丰满的雏鸟,展示着自己的翅膀,准备第一场狩猎。敞袖的衬衣因为被风吹得紧贴他的小臂,少年开始拔节生长的骨骼显得颀长,柳枝一样没有分量,然而他半蹲下身开始旋转,活似一只高速旋转的小陀螺,不知疲倦。   米哈伊尔数不清他到底转了多少圈,他只觉得等到自己都觉得眩晕的时候,亚麻色的辫子姑娘达莉亚离开了阿历克斯,高兴地牵起伊戈尔的手。   但伊戈尔现在觉得眩晕,白桦树林似乎在头顶旋转,就是他十四岁那年最后摔倒时的感觉,不过他记得他那时一手抱着小姑娘,嘴里还嗤笑着米哈伊尔只会耍刀那种粗人做得事情——米哈伊尔到现在也只会摆弄大炮那种粗人做的事情!   他头晕眼花,一天到晚嚼柳条虽然能抑制发烧,但满嘴的苦味让伊戈尔难受恶心,差不多他向东跋涉进入森林的第二天,他正在艰难地爬行,刚刚从沼泽里脱身,引擎的微弱嗡鸣声一下子惊醒了他。空袭?伊戈尔赶紧突然一跃而起,跑到长着一簇簇褐色的车前草的高地后面双手抱头,头顶上遮天蔽日的树顶,战斗机呼啸而过——是自己人,苏维埃最后的底牌,草原方面军出动了。   当时米哈伊尔还不情愿的扭头,小声埋怨跳舞是女孩子们才做的事情,他想干别的。他们还用柳条编成头冠来遮阳,去集市上买卖。哈尔科夫夏季的阳光总是那么灼热,连天空都是炙热的。伊戈尔忍不住攥紧拳,他要走出树林,要把德国人赶出去,他不能让炮兵和步兵们在没有空中力量的情况下留在战场上。 第5章 第三章 哈尔科夫   “快走。”芬恩身边的一个高高瘦瘦的下士催促道,枪口顶了顶米哈伊尔的脑袋。   和米哈伊尔一同行进的还有三个人,他们本来是四个,还有一位坦克部队的少尉因为不配合,昨夜被捅了十几刀,然后搁置一边,凌晨的时候肠子和血都流干了而死去。他的死尸被丢在楼后面一个大桶里。米哈伊尔一瘸一拐地蹦着,衣服破烂不堪,拄着一截粗树枝。粗糙的树皮磨得他手掌刺痛。他知道德国人耐心有限,如果再僵持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三个侥幸过下来的,两个二等兵,一个新兵。其中一个二等兵米哈伊尔记得,大概入伍才不到一个月,轰炸来了都不知道捂耳朵。   “长官,您不担心——”站在稍远处的高高瘦瘦的下士担忧地望向芬恩,芬恩没回答他,直接摆了摆手让战俘一字排开。他在乌尔里克身边干了几个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长官什么德行。乌尔里克骨子里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他是长官他作战经验丰富,他是奥地利传统人家养尊处优,用节拍和十二平均律带大的孩子,相信一时的美代表本质的好,一首感情复杂痛苦的乐曲总有一个优美的收尾。   米哈伊尔他们三人被押送到一块开阔地,德国佬用机枪指着他们,命令他们向前走——是雷区,很可能是安德鲁他带着小子阿廖沙布下的雷。米哈伊尔深吸一口气,觉得背后机枪口冷得要命。两个二等兵已经前后迈开了脚步,他们俩的背影像两具没有生命的布袋。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很早就养成了祈求好运时看天空的习惯。很多基督徒也有类似习惯,但米哈伊尔很明确,自己寻找的不是上帝,而是同伴。通常每次他仰望,就会有弹药从天而降摧毁他面前的坦克或者自行火炮。   天空还是哈尔科夫的夏天那样一如既往的蓝,远处林区的树梢毛茸茸的一排……如果他能穿过雷区,他就可以跑进树林。   这时他右边的二等兵脚步突然停顿住,面如死灰,他移开脚步,轰地一声一阵热浪就从右边席卷而来。紧接着一截手指掉在米哈伊尔面前,半截身体翻滚着砸落到另一边,触发了另一枚地雷,烟尘滚滚而来。   米哈伊尔继续一脚浅一脚地机械地继续向前走,安德鲁布雷时,喜欢地雷彼此间隔拉得比标准距离大一些,安德鲁工兵总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木投射出方寸光影,不远处的树林看起来温柔极了。   “快走!”芬恩催促道,德国下士的一梭子立刻弹落在米哈伊尔和另一个二等兵之间。   那个二等兵又走了几步,也停下了,他绝望地回头望着两三米外的米哈伊尔。为什么?他用眼神这么问,为什么是我?他抬起脚,地雷立刻爆开。   稀疏的草皮爆开被卷到两三米多高,米哈伊尔被气浪波及到,没稳住重心摔了出去,被烟尘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摔在几米开外的浓烟里爬不起来,他的脑袋里嗡嗡的响着,碎石割伤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他伏在灼热的土地上,像一只被轧死的动物。   为什么不装死呢?米哈伊尔慢慢伸出手去,他不擅于匍匐前进,特别是他废了的右腿,使不上劲儿。他将手指深深抠进土壤,一寸一寸拉动身躯,向林区那边移动,痛苦如此持久,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   某年的儒略历十月,伊戈尔他们俩和萨布林老爷子一起坐在书房里,用一只时髦的收音机收听红场阅兵式的实况转播,伊戈尔在补一只布包,米哈伊尔在帮眼花的父亲检查工厂的货物清单。收音机里,步伐和军乐的节奏整齐有力,米哈伊尔突然停下笔,注视着低头看报纸的父亲。   他问,“老爷子,你要是继续好好干,是不是可以去红场检阅了?”萨布林老爷子默不作声,在报纸下面偷偷乐了。   “米哈伊尔,检阅我的编队啊?” 而伊戈尔也很得意,紧接着跟上下一句。萨布林老爷子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战友,伊戈尔的生父,又感到难过,只好赶紧用报纸挡住面孔。   一年后的春天,伊戈尔收到一封来信,是阿历克斯的结婚请柬,达莉亚要和阿历克斯结婚了,夏天他们又回到哈尔科夫,看到新婚的姑娘晒得黝黑,喋喋不休,兴奋地和小伙子站在一起,手挽着手。   第二年夏天,也是伊戈尔洋洋得意的被加加林航空学院录取的那个夏天,夜晚他们又聚在一起,这回,伊戈尔舒展开的是两米左右有力的臂膀,将要在未来拉起成吨重量空中坦克的骨架充满力量,已然是草原上的雄鹰。   “米哈伊尔,我来教你。”面色红润的伊戈尔拉着米哈伊尔,后者摇头,“不然你到死只会耍你们家那把大刀,来吧,跳跳舞对你有好处。”   1941年,德国人奸污了达莉亚,杀死了三岁大的长子,两岁的幼子失踪,阿历克斯精神失常,一天夜里散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老萨布林忙于军中事务,难以抽身。   快乐如此短暂,像兔子的尾巴掠过秋天的草原。米哈伊尔突然站起身来,他身后的德军上士开枪了,但是那把□□的子弹落到雷区里时已经不怎么精确了,只激起了米哈伊尔脚边的尘土。有没扫玩的雷区,芬恩和上士没法前来抓米哈伊尔。   如果他逃跑,极有可能会被炸死,如果他不跑,他就会被炸死。   草原上的雄鹰啊,祝我好运。   米哈伊尔往左边一跃,用全身力气把自己朝着树林的方向投过去,一发子弹擦过了他的肩头,但不能让他收回动作。他身后引爆的一枚地雷直接把他甩进了树林里,后脑狠狠地撞在一颗小白桦树上。   “你轻点,啊!”   “你的伤不严重,不过有些营养不良。”   伊戈尔大叫着扭过头,十九岁护士爱莎给了他一些消炎药,低头帮他处理胸膛上的割伤,方向正确的伊戈尔正好遇到了搜救部队,现在驻扎在这里的是第53集团军。临时医疗点的帐子里有点热,门帘掀起来,伊戈尔感到一阵清凉。伊万中校进来了,伊戈尔正要起身,伊万示意他坐下去,在他面前不开一张地图。   “把你坠机的位置指给我。”   伊戈尔用手在地图上大致画了个圈。   “库尔斯克快拿下来了,你的部队和近卫军第5兵团并入草原方面军,不过……”   “伊-2收回了?”伊戈尔记起夕阳余晖下的最后一瞥,银色军刀的涂装似乎还在闪闪发光,他抬头看着中校,眼神有点迷茫。他想开着战机去收复哈尔科夫。“我不只会驾驶攻击机,如果可以调换一下……”   伊万摇了摇头,“暂时没有战机,但是我们需要你,特别是你的技术。”   “这可是我家,我会用□□!”伊戈尔口气急切,他激动地想要站起来,结果被爱莎踹了腿。伊万点了点走。   “你现在得帮助我们搜寻失踪人员,我们现在很缺人手。”爱莎打断了伊戈尔,“在接受新的飞行训练之前。”   伊戈尔从床上跳起来,差点没直接揍了爱莎的脸,也没有用敬语,“侮辱飞行员不好。”爱莎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差点没拿住。   “你和你朋友一个德行,库尔布斯基上尉——”   “库尔布斯基少校,” 伊万打手势制止了爱莎,“我们需要你接受新的飞行训练,并且做出一个决定,你的飞行记录优异,从此开始你就是库尔布斯基少校了。”他拿出一个盒子和一封信,塞给伊戈尔,是两个金星和一份任命书。“当然,在此之前,医疗站也需要你帮助。”   伊戈尔不知所措,一个小护士,一个中校,一瘦一胖的,这是演的哪一出戏?伊戈尔瞪大了眼睛,觉得他们在掩饰什么。   “有话快——”   “萨布林中尉失踪了两周,极大可能——”   “不可能!”   伊万中校把又一次蹦起来的飞行员摁在原地,“我知道,你的爱机坠毁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你可以继续休息两天,不过身体康复后,就来帮我们搜索伤员吧,有了战机,我立刻把你调动回去——也许萨布林少尉只是负伤了,或者和你一样误入林地。”   “肯定只是失踪!”   “你先恢复体力,然后跟搜救队行动。”   你会没事的,米哈伊尔这么最自己说,他耳鸣得厉害,手脚冰冷。他在树林中小心的穿行,依靠月亮和太阳分辨方向。   “那边是谁?”黄昏时分,一个德国兵高声喊着。   “卡尔,卡尔施隆多夫。”米哈伊尔只记得一个德国姓氏,有一天,他和安德鲁聊天时,安德鲁告诉他的,他随便扯了一个,瞬间补上了一个名字,并且补上了生平,施隆多夫北边小镇出生,爸爸是电力工人,妈妈是纺织女工,不过他不觉得自己有机会用生平。   德国士兵举着枪靠近过来,米哈伊尔直接撞在枪口上,用枪托死命砸向那个德国兵。不要命的疯狂和那张扭曲变形没有血色的脸反而把卫兵唬住,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把那个晕厥的德国兵扒了个干净。   “该死的,我快冻死了!”他在黑暗中打量着晕倒的敌人,把他的上衣和裤子都扒了一下来。这个德国人人才略瘦小一下,他的军装很快紧紧地裹在米哈伊尔身上,令人讨厌的汗味此时却格外温暖,如果再遇到德国人,这衣服可能能为他争取点时。   米哈伊尔又摸索了一番,这个德国兵身上没有任何值钱东西,只有一把小刀,他摸走了把小刀和枪。他踉跄着隐入夜色,现在终于有时间把嵌在肌肉里的子弹撬出来了。他小刀插进小腿感染的肌肉里,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一下下跳动,他在深夜里呜咽着,精神恍惚,四处都是埋伏与陷阱,他心甘情愿,往哈尔科夫方向艰难的行进。   7月下旬,普罗霍洛夫卡的战役已经收尾,很多人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伊戈尔又一次冲动打了伊万中校,他要求调自己到陆军,因为接下来的战役是收复哈尔科夫,伊戈尔希望手里拿着枪,或者至少刀,收复故土,他想把德国佬的脑袋在树林里那横倒的枝干上敲得脑浆迸裂。   “不仅要收复故土,并且得让德国佬们加倍偿还,我们的路还很长。”伊万中校没有处分他的冲动行为,但也没答应这种发神经请求,伊戈尔的轰炸非常精确,驾驶技术也很好,王牌飞行员不应该放进经得起人员消耗的陆军去冒险。   如果射杀米哈伊尔的人还活着,伊戈尔想,他要怎么折磨他到死。而米哈伊尔呢?伊戈尔感觉不到他,既不承认他死掉了,也不能说服自己他活着。伊万中校告诉他,有些德国猎兵专门打人的四肢,让他们遭受折磨,发出惨叫动摇人心。   伊戈尔还是跟着医疗队,跟在步兵后面收尾。夜里,他们外出搜索,但直到回到营地什么也没有找到,爱莎忙着给伤员做手术,累得满头大汗。他被叫到帐篷里,陪在一位伤员跟前,他知道,这个内脏被炸掉一半的人是没救了。而那人疼得发抖,伊戈尔从来没有受过重伤,即使是在最斯大林格勒漫长的三个月里。他无所适从,只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对方满是鲜血的手,和忙前忙后的爱莎一同安慰他说坚持一下,你会没事的。   爱莎还在一个医疗官身边帮忙,医疗官在锯什么,活像个屠夫,却一直没有过来救助这伤员。两个小过去,伊戈尔的手被攥得青紫,直冒冷汗,他觉得自己才是要死掉的那一个,那伤员的眼睛就是个深渊,要把伊戈尔吸进死亡的低谷。   “人生就这样,很多时候你没机会说一声再见。”伤员没有闭上双眼,但是他解脱了,爱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失神的年轻飞行员,又抱了他一下。   “会有人拉着他的手陪着他么?”伊戈尔看着已经死了的人,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   爱莎放开他,摇摇头,伊戈尔迷茫的看着这个坚强的女人“最好是有人直接崩他脑门,免去痛苦。”她走出热烘烘的病房,新的一批伤员送来了。   “我跟着第二小队去搜救,活见人,死见尸。”伊戈尔恍恍惚惚,也跨出门去。   “步兵们可不是飞行员。”空难的尸体相对来说好找一些,伊戈尔没回话,他不认为米哈伊尔就那么死去,他背起包跟上了正要出发的第二小队。   “拿着这个吧。”安德鲁来看他的战友,他递给伊戈尔一个小铁瓶。安德鲁最后一次看到米哈伊尔时,米哈伊尔正在第一道堑壕附近,喊着告诉其他人他们分队的目标是拿下88毫米口径高射炮。   “这是什么?”   “烧酒,我和爱莎都喝。”   “我是飞行员,我不喝酒。”   “喝点酒谁对你有好处,我们喝酒放松神经,伊戈尔,你眼圈都有血丝了。”   一小时后,伊戈尔带着格格不入的红十字,顶着钢盔,拿着地图,向着分配的地区进发,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他安慰自己,就当这是复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伊戈尔走得比平时搜索的范围远一些,大约步行了两小时,他魂不守舍,与其说是搜救,不如说是散心。他和小队分开,捏着鼻子灌了一些酒,伊戈尔不喜欢这个味道,他只是好奇,米哈伊尔他们老是喝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很惊讶这种东西米哈伊尔能为了拿出里面的勋章而一口气喝掉一瓶。   在德军匆忙的撤退中,哈尔科夫的干燥草地被烧焦,房屋东倒西歪,他恍惚中错觉看着大家还像以前一样,围坐在一起,少年们互相斗舞,那截横倒的树干就在二十米开外。   因为伊戈尔左手边总抱着女孩子,米哈伊尔一直坐在他右旁边,和其他人有说有笑,最后的几年,米哈伊尔总是被大学里的课题和老萨布林的产业缠身,笑容里老带着年轻大学生不知愁滋味的心酸。他们通常这样点燃树林里寂静的夜晚,伊戈尔呆滞地迈着步子,失地收复回来,而失去的时光……   他身后死寂的林区里,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枝干断裂的爆裂声。伊戈尔心头一紧,迅速转过身去,拔出了□□。   没有声音。   伊戈尔小心地靠近音源,藏身树后,半尺半尺地挪移,飞行员肯本不知道自己没有打开□□保险,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继续前进,只听叫蚊蝇的声音,空气中有股尸体味儿。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德国士兵,身上斜背着一只□□。在地面上,德国人是真的,不是他轰炸的小黑点。   但对方居然不开枪,而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的样子。就在伊戈尔紧张到神经崩断前一瞬间,那个德国佬先一步崩溃,脑袋撞了他一下,倾斜着躯壳倒在他脚边。死了?伊戈尔恶心得跳开一大步,不安和疲倦瓢泼而至,他踢开可怜的人,接连不断地扣动扳机,德国人别想再在哈尔科夫带走任何东西,任何。   十几秒的疯狂射击后他才大口喘息着,不安的摇晃的视线稳定下来。没有打开保险的□□未造成任何伤害,绝望的夜幕里,这个德国兵的脸色有种诡异的蓝,头发干枯得像草,指甲发紫,嘴唇苍白干裂,消瘦却水肿着的面孔全无血色,尸臭味阵阵扑鼻。   加上伊戈尔踢开他,那肢体在地上扭曲着,仿佛一只濒死的家畜——死人没什么好害怕的。伊戈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愣愣的定在了原地,他发现这个人和米哈伊尔一样,如果他健康着,他的头发应该也是好看的浅褐色。伊戈尔想安葬这个德国人,他慢慢伸出手,准备找找这人的身份特征物,于是他把手探入他灰色军服的领口,他大吃一惊,他没摸到军牌。   伊戈尔不甘心,忍着恶心和想要逃走的冲动,安慰自己,继续翻找一个口袋,找不到就让这该死的德国人曝尸荒野腐烂而死!他靠近一些好用力气,微弱的鼻息喷薄在他颈部,德国兵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苏维埃的飞行员。   伊戈尔被那双眼睛又吓得跳开,他听见对方用俄语小声说,“伊戈尔!”   伊戈尔觉得自己看到了活死人,双手颤抖,他一直都是空军,他投出的弹药落在金属包裹的战车上,或是百米以下的水泥楼房丛林中,他从来没有对活生生的人开枪,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死亡,那个伤员也和他保持着一臂距离。   上衣口袋里的军牌没被伊戈尔拿紧,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提醒他战战兢兢地看过去——米哈伊尔·萨布林,O型血。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抢先握住对方肿胀无力的手,感觉天旋地转。上一次他要开心的晕过去的时候,是在达莉亚和阿历克斯结婚的晚宴上被灌了很多就,当时那一对新人手牵着手,额头抵着额头。伊戈尔没发现自己也抵着米哈伊尔的额头,神父在婚礼上念的起词。   To h□□e and to hol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ill death parts us…. 第6章 第四章 库宾卡   伊戈尔不知道自己说了一路的“再见”。   18岁那年,他就是这样坐上火车离开列宁格勒前往莫斯科的。老萨布林和米哈伊尔在站台上挥手欢送他,他手里拿着一捧鲜花,当时在站台上,米哈伊尔只知道寒冷,还是老萨布林在火车站外面买的。养父穿着军装,意气风发,裤子熨得笔挺,因为养子光荣参军和亲儿子学有所成格外精神。   从十九岁开始,伊戈尔就习惯了飞行,从空军基地起飞,回到基地时有地勤和拖车接应,驾驶技术卓越,如果不是意外坠机,他一辈子不会了解步兵的生活,爱莎如今只有19岁,却知道得都比他多,况且穿越林区对他来说不是难事,除了疟疾和发烧有些难受。   “你想让吗啡失效才动手吗?”爱莎一巴掌打上伊戈尔的手背,她刚刚注射完毕半支吗啡,他赶紧动手剪开裤管,一些肉块儿掉出来。伊戈尔觉得有人揍了他的胃——极度生理不适,但他忍着没做声。   “我没经验!”伊戈尔紧张地张口结舌。   “第一次总是有点疼,会流血。”爱莎转头喊来了一个男性医疗官。   “他真的不会感觉疼?”伊戈尔转移了视线,他看见那医疗官手里拿着骨锯,爱莎拉上口罩,准备好止血钳和输液的吊瓶。伊戈尔又看看那张因为病痛变得陌生的脸,而他自己现在脸色比床上的病号更难看。他想一巴掌抽死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个人,居然穿德国人的制服,就不怕被自己人打死?就不怕被伊戈尔亲自打死?   “剖腹产也就用这么多,又不是女人生孩子。”爱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像给初次下厨的丈夫带围裙一样用一块白色床单裹住了伊戈尔。   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比男人坚强——伊戈尔吞了口唾沫,两手固定住米哈伊尔右边的大腿,右手颤颤巍巍,没有第一次驾驶战机上天的兴奋,只有紧张,“那为什么还要我摁住他?”   “以防万一。”   话音刚落,伊戈尔被溅了一身血,他觉得手下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后突然安静了,安静得他后背出冷汗。   “你们真的要截掉他的腿?”   “你要木头腿还是要死人?”   骨锯终于停下了。医疗官过去扒开了米哈伊尔的眼皮检查瞳孔,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伊戈尔吓得脸都白了。   “他是活着,但可能得了败血症,器官衰竭,医疗站可对付不了这个。”   爱莎把狰狞的伤口清洗过,用纱布包起来,开始输液,她把那腐肉扫进一个铁桶,和别的病人身上截下来的断肢在一起。伊戈尔张了张嘴,那双腿在合体的军服下有很好看的线条,战争结束后,应该走上红场。   “败血症?”   爱莎回过头,注视着无可救药的伊戈尔,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航空兵。 “你把他推去病房里去吧。”她塞给他一些瓶药水,她没时间等米哈伊尔脱离危险醒来再监督他服用,爱莎擦擦手,下一批病号立刻就被送进来了。   有伤得轻的,也有半个身子都没了的。   走廊短短的,但是伊戈尔认认真真地端详了米哈伊尔一遍。他很久没有仔细看他了,他们偶尔打照面,行色匆匆,但米哈伊尔极少和他驻扎在一起。伊戈尔把他搬到床上,不敢看那条裹着绷带的腿。米哈伊尔肯定无法顺利行走了。伊戈尔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在发烧,又看了看药瓶。吗啡消退后的两个小时,米哈伊尔还没有醒来,伊戈尔看着失而复得的挚友,他想亲自死一回,好去把窥视米哈伊尔死神杀死。他尤其担心米哈伊尔就像之前那个伤员一样,活活死在自己手里。他想碰他又不敢碰,怕弄疼了他,虽然伤口在腿上,但米哈伊尔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抵御伤害的能力。   “伊戈尔,伊万中校找你。”一个传令兵从走廊上挤过来,围在伊戈尔身边。伊戈尔又看一眼苍白的伤员,站着没动。“伊万中校要把你派回库宾卡空军基地,调令等你签字了。”   伊戈尔心里把伊万中校砍死了无数遍,他说过他想留在库尔斯克,特别是哈尔科夫。他丢下呆滞的传令兵飞奔出去。伊万中校端坐在办公室里,还是很耐心,没有责怪伊戈尔失礼,他面前摆着两份调动书。上面的一份把伊戈尔掉回库宾卡空军基地开始新一轮培训,签名的地方空着。   “美国援助我们的P-39,新手事故率特别高,我们需要驾驶员。” 伊万中校的话出口时,伊戈尔刚刚要撕碎那份调令,想让他在米哈伊尔脱离危险前就调走,做梦。他已经丢弃了伊-2,他不会再丢弃一个自己能坐上去的好伙计。“萨布林上校亲自签署的,伊戈尔。” 伊戈尔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老爷子签字?”   伊万中校把第二份文件也递给他,“上校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第二份文件是把米哈伊尔接到库宾卡空军基地休养的,按理说,要休养也是在陆军疗养院。伊戈尔心生疑惑,伊万中校示意他继续往下看,他发现应该由米哈伊尔本人签字的地方已经被萨布林老爷子代签好。“你的养父任性极了。”   “他怎么办到的?”伊戈尔突然警惕起来,客观的说,这么好的事在1943年发生,通常是有代价的。   “当然是答应了别人的要求。”   当天夜里,米哈伊尔还是没醒,伊戈尔和安德鲁用担架把他抬上火车,和一些缴获的军旗一起,直接给运到了库宾卡。   如果能直接从哈尔科夫回列宁格勒就好了。   乌尔里克将自己那支缴获的莫辛·纳干□□靠墙一放,确保它不会滑下来后才掀起脏到看不出颜色的斗篷和兜帽。他把斗篷卷好,立在门口发了一会呆,然后才走进室内,摸摸口袋,把五个子弹壳夹出来放到桌子上。   芬恩看着他,他又摸了一会,四个苏联人的军牌被推到木桌中央,乌尔里克中校没说话,所有人都看他继续掏着口袋,找出了第五个军牌。   “乌尔里克先生,稍安勿躁,您的荣耀正在前往的路上。”别的小伙子把玩着其中一个弹壳,声音嘶哑,壁炉里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乌尔里克毫不以为然地欠欠身,他对勋章什么的没多大兴趣,一抬头,发现芬恩一直抬着头盯着他。   “乌尔里克中校,您受伤了?”芬恩问。中校摇摇头,摘下手套,坐在他们侵占的一处民居走廊的长条凳上。“您的小队呢?其他人怎么样?”   “好吧,战况汇报,他们表现不错,我们藏得很好也很幸运,没有爆炸干扰我们,”他取出防水夹子里圈画过的地图给芬恩,“我们在这里,一个小队延迟他们的补给,一个小队拖延他们进攻。”   “没有爆炸,没有轰炸?”   “从那天他们击落了一架伊-2之后,这区域里自始至终没有轰炸,我在这儿埋伏了四天半。”乌尔里克中校用带着一道割伤疤痕的指尖在小镇一角一圈,他注视着芬恩很久,终于又开口了“我们要撤退了。”   芬恩原地没动,摇了摇头。乌尔里克中校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讯问式地转向芬恩。“你不想?”乌尔里克问,他早就知道芬恩不想撤退。   “我们团打的地方,为什么要让给别人?”芬恩皱起眉。   “乌克兰,芬恩,我不是冒犯,乌克兰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乌尔里克摊开手,芬恩的脸色难看极了,这样他需要犹豫一下,是再守一周阵地,还是直接撤退。   “你这话真是背叛祖国。”   瓦连京·萨布林发下两张调令,他和一位将军站在一起。瓦连京不如自己的儿子高,却有一张消瘦刻薄的面孔,和一双慈眉善目的眼睛,棱角分明又温和。   将军正对着一张平展的地图,将模型飞机一一排上,他盯上了败退的齐格弗里德·乌尔里克中校手下的一个师,而老萨布林在和他洽谈运送补给品的路线。右下角是斯大林格勒,左上方是莫斯科,再向上,是围困了两年的列宁格勒。窗外是起降的战机,地勤忙碌着。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老萨布林的思路。   “伊戈尔,进来。”   “是库尔布斯基少校。”安置好米哈伊尔后,伊戈尔开始有心情炫耀一下。养父的身板不如以往挺拔。伊戈尔向养父行了军礼,顺便给将军也行了军礼。   “米哈伊尔他……”伊戈尔上前拥抱了自己矮一点的养父,金发衬托下,老人斑白的鬓角格外明显“他战友告诉我,他们试图拿下88毫米口径的高射炮。”他看到窗外的停机坪,他在库宾卡空军基地待过很久,原本属于伊-2的位置空荡荡的。   “我听说了,就是击中你的战机的?”将军插了一句。伊戈尔点了点头。 “如果他好起来,我们一起吃顿晚饭,空军基地的伙食最好了。”   “击中了我的伊-2。”   “你的养父要去前线指挥了。”将军的口气里充满了赞许。   去前线——就是两份调令的代价。   “那米哈伊尔呢?我是说,萨布林中尉。”   “接手上校之前铁路上的工作,重组,负责后勤。”   老萨布林走回书桌,胸膛里充满的说不出的感情让他目光僵直,呼吸急促粗重。将军微微欠了欠身,将步兵的战线推到维斯瓦河岸,老萨布林这才舒坦地出了一口气。   “飞行训练开始了吗?”   伊戈尔迟疑地点了点头。   “刚才那是错误示范,战友们。”   教练打趣道,伊戈尔又一次调整,又一次跟丢了靶机。他手忙脚乱,忘了开启机炮。伊戈尔先前听别人抱怨过这种飞机有多敏感,难以驾驭,他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光是进出驾驶舱就很麻烦,新手事故率更频繁。   “保持机身姿势,拉住——敌机不是地上的大炮,拉起来!”   但伊戈尔的机身还是倾斜过去了,远处的塔台和地平线都倾斜起来。他赶紧爬升,操纵杆拉起太猛,造成机身抖动不停。   “我控制不住姿态——”   “降落!”   教练吼叫着,伊戈尔叹了口气,他把教练机行驶到停机坪,叫来牵引车,有点晕头转向,从航空学校毕业之后,他在这里服役过一段时间,几乎没在别的位置降落过。牵引车把他们带到指定的位置,伊戈尔又一次看到了自己右边那个位置空位,以前,他的伊-2经常停在那里。   他跳下教练机,灰头土脸地钻进食堂,就在食堂门口。他看到了本次集训的排名,很多比他小一两岁的新学员排名都比他靠前。他怀念宽敞的伊-2驾驶舱,还有老是紧张兮兮的小后座。他没参加晚餐后的集会,也没有请假,又在积分上被扣了两分。接下来的几天,天天如此,战线跨过了普罗霍洛夫卡,越过了哈尔科夫,继续向东,而伊戈尔要做的,似乎只是待在库宾卡,他的战机没法进入螺旋,他的米哈伊尔也没能起来嘲笑他。   “哈尔科夫已经夺回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吗?”第二天傍晚,伊戈尔结束训练,他带了一点汤和一本书回来,以防万一米哈伊尔醒过来没有吃的,但伊戈尔并不确定,刚苏醒的伤员应不应该吃东西。   “你想什么的,笨蛋!转弯要快!你这样要被咬住了!”一个声音吼着,伊戈尔在想为什么自己要用以防万一这个词语,结果他不小心放过了一架靶机,教练机上一个同僚失望地大叫一声。伊戈尔甩甩头,踩下减速板,他的临时座机在空中缓慢掉头,通讯开始前,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他又一次把饭菜放下,把床边的围帘拉起来,输液还在进行,伊戈尔拿过一本低劣的杂志,却看着那张睡脸,视线又落到床头上自己之前落在那的酒瓶。伊戈尔抓过酒瓶,喝了一些。   第二天这个时候,他过来时看见医务员留下一支拐棍和一个假肢,他觉得那个木腿可笑极了,他可以玩一年。他把它当作一只马刀,来回挥舞了好几下。   一点也不好玩。   第三天,伊戈尔喝了更多,酒精带给他些莫名其妙的喜悦,他在米哈伊尔床边坐着睡着。在列宁格勒时,通常都是他起的早,然后米哈伊尔的房间里叫醒起不来的睡美人。白天集合时,伊戈尔迟到了半个钟头。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如此,担任训练负责人的上尉心痛地把伊戈尔的名字写在当日成绩最下方。   “库尔布斯基学员,我准你半天假,去找个姑娘,放松放松,喝点酒。”   伊戈尔顺从地请了半天假,搭了一辆农□□白菜的车,去了空机基地三十几公里以外的城区。他在一家小酒店了随便点了些东西。有几个姑娘来搭讪了几次,但伊戈尔意外的没什么兴趣,太胖了,太瘦了,太高了,太矮了。他撑着自己的脸,打算喝完这杯就回基地去,也许回去米哈伊尔就起来了。   “你是库宾卡的飞行员?”伊戈尔一回头,一个高个子的姑娘把酒为他端上来。伊戈尔毫不犹豫点点头。“那么你是个英雄了?”   “我不这么觉得——”伊戈尔说着,那个姑娘凑得更近了。他把胳膊搭在她腰上。   “我叫玛丽娜。”玛丽娜几乎碰到伊戈尔鼻尖,那么近,伊戈尔意外地发现,微弱的天光下她的眼睛是海蓝色的,这让他很舒服。“你能让我飞多高?”他拿着酒酒杯,拥着她,她的胸脯紧贴着他的,两人很快隐进了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想多高就多高。”玛丽娜的身体健康火热,伊戈尔抚摸着她脸颊上那一层浅浅的绒毛,她小巧而变得潮红的耳朵,然后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浅褐色的发丝在他手指间弯曲。玛丽娜解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肩膀。他吻了上去,把她的后背抵在墙上。伊戈尔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玛丽娜还是有点矮,虽然她是个高个子的姑娘。   她露出一个笑容,撩起裙子,抬起右腿攀上他的腰部。他用手掌用力爱抚着她健美的大腿,圆润的膝盖,结实的小腿,灵巧地脚腕。   “航空兵,别留恋那里。”天光下,她的肢体好像希腊时期的大理石雕像一样完美而健壮。玛丽娜歪歪头,贴得更近,让伊戈尔感受到衣物下面她双腿之间的湿热。她把伊戈尔的手从自己的小腿上拿下来,放到大腿根部,并且解开了对方的腰带,她爱抚着他。“你怎么了?”玛丽娜皱起眉头,伊戈尔的动作一直没有进展,他僵硬了——僵住了,而且是硬着的。   “不不不不,我不能和你做——”   “你嫌我丑?”玛丽娜嗔怪起来。   “不不不,你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喜欢你的蓝眼睛。”   “你不喜欢我?”玛丽娜继续引导他。   “我喜欢你,你的身体,你的手,你的腿。”可是伊戈尔把她推开了,玛丽娜的后背狠狠地在墙上撞了一下,她姣好地面孔狰狞起来。   “你这个死处男!小杂种。如果你不想做,就别做啊!”她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砸向伊戈尔的脸,气愤地夺门而出,迈着大步子,裙子还没整理好,阳光下凌乱的头发和不屑的背影让伊戈尔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连钱都没扔下,落荒而逃,狼狈的乘车回来。   “哈哈哈哈,库尔布斯基学员,你是不是也去医院检查检查?” 伊戈尔的战友们一个比一个幸灾乐祸。   “不,我看我们应该叫他,伊戈尔·处男。”   傍晚时,伊戈尔依然照旧喝了酒,米哈伊尔有点发烧,梦中呓语着,呼吸凌乱。城市里令人不满的□□让伊戈尔身心疲惫,半睡半醒的他梦见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还住在在列宁格勒大涅瓦河东一座二层小别墅里,后院里全是黄玫瑰。米哈伊尔感冒了,半死不活的睡着,伊戈尔拿着一本普希金的诗集,在米哈伊尔床前“探望”。   “米哈伊尔,起床!”伊戈尔觉得有些矫情。小的时候他觉得喊对方起床像个小姑娘似的,他又想了想,就随手丢开了那本诗集。第二天,伊戈尔因为没有完成背诵作业被请出教室,当然,他去了涅瓦河边玩耍了一整天。   “我想……”   嘶哑微弱的嗓音一下子惊醒了伊戈尔。米哈伊尔是个近卫军人,一睁眼就能打人个措手不及。在伊戈尔就认为他不会醒来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伊戈尔欣喜若狂的扭头过去,和他目光相接,然后用膝盖支撑在床上,拥抱了自己的兄弟。八月份一晃而过,九月中旬,世界沉浸在黄昏的暮色里。   “太好了……你安全了,你安全了,米哈伊尔!不,米蠢猪!感觉怎么样?哪里疼?你口渴吗?我去给你倒水,等等,我这儿有点汤。”他还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我得告诉老爷子去。你想吃什么?饿了?要我喊个护士来帮你吗?想上厕所?”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一句话都不能说就要离开你们,请记住,我爱你们。”   过去的几秒钟里,伊戈尔想了上千种他可能对自己说的话,想了上千种平静自然的接起他的话的方法。米哈伊尔甩给他第一千零一种。伊戈尔必须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来回应他的爱。落日给窗外的跑道镀上一层赤金,他突然觉P-39的螺旋桨可爱起来了。   “我们都知道。”伊戈尔好不容易卡出这么半句话,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他从他身上小心翼翼地下来,米哈伊尔半天没有回应,伊戈尔这才发现他攥紧的双拳。   “我在树林里晕过去几次,又一次我做了个梦,是个灰蒙蒙的雨天,我飘在天上,飘得越来越高,这个飘升过程叫做死。”米哈伊尔声音软软的,意外的安详平静“什么东西告诉我,云的上面是极乐世界,我问,那死去的世界和活着有什么区别么?那个东西——也可能是我自己——说道,那里什么都有,除了亲情。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靠近云朵了,湿湿的,冷冷的,但是上面有着阳光镶边。”   “我的声音没法穿透云层,你们都在地面上,远远的,我没办法让自己沉下去,死是不可逆的——但我醒了,发现自己在树林里,这只是个梦,太好了……”米哈伊尔试着坐起来,但身体倾斜过去了,右腿的一阵疼痛让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于是他向伊戈尔伸出手。   “好,好,猪你先躺着,我去给你叫个护士来。”伊戈尔把那只手拨开,赶紧抓住米哈伊尔肩膀,把他摁回去。伊戈尔大脑被轰炸过一样一片蛮荒,怎么向米哈伊尔解释那个假肢呢?伊戈尔一个犹豫,米哈伊尔就迅速挡住伊戈尔的手,力气意外得大。伊戈尔叹了口气,只得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来。   “怎么了?”米哈伊尔靠在一个枕头上,挠着枯草一样的短发,看着动作僵硬的伊戈尔。他觉得伊戈尔此时的神态和中学女生受批评一模一样,眼神游移不定。“你怎么了?”他低低头故意凑得更近,以前每次伊戈尔因为被训斥露出这种表情,米哈伊尔都有些幸灾乐祸。   “你会很快好起来的。”伊戈尔起身去,“我去告诉老爷子你醒了。”   “伊戈尔,告诉我,你是不是失恋了?”米哈伊尔不依不饶,终于跟上了对方落荒而逃的视线——墙角放着的拐杖和一个可笑的木腿。   米哈伊尔愣了三秒钟才移回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战战兢兢地掀起被子,突然发觉自己的视线那么灼热,右腿膝盖以下明明什么的都没有,他却觉得那里的空缺被视线烧得抽痛起来。他会被送到哪里?安排去做什么工作?他的小队呢?   米哈伊尔直接问出这一连串问题,伊戈尔也答不出,他开始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转。米哈伊尔就一直没再说话。伊戈尔终于出门去,一个转身,他发现老萨布林使劲挺着腰板就站在外面。   “我看蠢猪挺消沉的。”伊戈尔随手一关门,冲老萨布林居然笑了笑,老人家面孔上英朗坚定的皱纹让他有了些信心。   “不要叫他蠢猪。这种时候,能活着就挺好的。等老了,每个人都得用拐杖。”老爷子不知道多少次提醒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是猪。老萨布林进门去,塞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瓶酒。   第二天清晨,伊戈尔正把自己努力塞进驾驶舱里,旁边扶着梯子的地勤怯生生地抬着头,问道,“少校,你是不是喝酒了?”伊戈尔摇摇头,他当然喝了,和老爷子还有米哈伊尔一起喝的。   今天他成功进入螺旋,也没忘记开机炮,降落时,教练大呼着,“机身!姿势!”惊呼声中,向□□斜的战机离跑道越来越近,一边的着落轮已经接触跑到了,机身还是倾斜的。教练和学院都惊呼着,众目睽睽之下,伊戈尔把另一侧机身慢慢压下,战机平稳的停在跑道尽头。伊戈尔作了这么久的医疗人员,兼职米哈伊尔专用保姆,航空兵库尔布斯基少校,空中舞者终于又回来了。他掀开舱盖,摘下头盔,久违地笑起来。   天空放晴了,海里也有了波澜。   教练又是担心又是惊讶,把他伊戈尔骂下了战机,他很纳闷,这个少女一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难以捉摸的少校,怎么突然一夜间就把飞机变成了自己的手脚呢?   “嗨,小伙子,我跟你说,如果有新的战机,你就可以开战机了,不是教练机!”伊戈尔回来时,眉飞色舞,他要努力让米哈伊尔感到开心。   头一个月的康复过程漫长而艰难,伊戈尔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机动,即将毕业。可米哈伊尔很多简单的动作也完成不了,他没法维持身体平衡。伊戈尔结束训练,意气风发地回来,总能看见米哈伊尔四肢上绑着防止小孩摔倒用的棉花垫,六神无主的目光来回在房间里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的假肢上面有重新打磨加工的痕迹,伊戈尔知道他在找自己的右腿。   “你不用每天都过来。”米哈伊尔沉默一阵之后终于开口了。   “你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我能拉起战机你也能用好假肢。”伊戈尔楞了一下,一时间尴尬极了。   米哈伊尔疑惑地看着伊戈尔的眼睛,天蓝色的。哈尔科夫盛夏天的天空,有阴云有暴雨,却总会放晴。一个失神,米哈伊尔不小心打翻了餐盘,伊戈尔伸手帮他去拾,被他抓住手制止。   “听着,蠢猪,我后座直接在坠机时被砸成了肉饼,而你还完整。”伊戈尔舌头打结,磕磕巴巴的。   “所以,如果我们敲掉了88高射炮——”米哈伊尔自己伸手捡,重心不稳摔下椅子,他又一次伸手挡住伊戈尔,拒绝伊戈尔帮他坐起来,结果把伊戈尔惹恼了。伊戈尔用力过大,两个人重新摔在地上,滚在一起,终于动手打了起来。   “所以你还不抓紧时间好起来?”   “但如果——”米哈伊尔刚想反驳,就挨了一拳,他嘴角裂开了,反而更用力地反击起来。如果我当时没回头看是谁发出了一声惨叫,就不会被打中,就可能能拿下高射炮,就能不会被俘——   “你看你还能打我!”伊戈尔赶紧收手防守,一边护着自己的脸,一边对米哈伊尔大叫着。“打你长官——”这次伊戈尔只防守,米哈伊尔揍够了,他就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米哈伊尔嫉妒地看着他站起来,这时老萨布林和一个护士推门进来了。看见老爷子,俩人赶紧灰溜溜地把自己整理好,面带歉意。   “米哈伊尔,如果你愿意,过几天你就可以回家去了,你会获得一枚勋章。”瓦连京·萨布林厉声说着。米哈伊尔想念大涅瓦河入海口处的小楼,楼后面巨大的梧桐树,但列宁格勒在围困,他们谁也回不去。这句话里的回家指的是莫斯科一处临时安置点。   米哈伊尔摇了摇头。   “那你今晚跟我走,时间不多了。”老萨布林转头望着伊戈尔,“还有你,你小子给我好好训练,不是第一名别来见我。”老萨布林嘱咐道。库尔布斯基少校低声下气地连连答应。老萨布林把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拖上一张轮椅。   “你们要去哪?”伊戈尔眨眨眼,无辜极了。   安德鲁睁眼时,旁边的毯子里有一个女人漂亮的身体,是爱莎。他恍恍惚惚的想起来,自己因为爆炸波及,受了点小伤,但因此得到了一周假期,还有一枚战伤勋章,他升官了,有了手下,正是那个二十岁出头名叫阿廖沙的小毛头。   安德鲁怯生生地,在爱莎的白屁股上拍了一把,爬起来穿上内裤,和一件味道难闻的外衣,摸摸索索地戴好一副歪框子眼镜。   “宝贝儿,这么早你去干什么?”转过爱莎脸,靠在他身上。   “我得训练小阿廖沙布雷,他很快就要教别人了。”   “宝贝儿,这仗打不完,别急着去送死。”爱莎抱住他。   “你知道吗,小阿廖沙聪明死了,我们昨天改装了一种□□的接法,引线接触方式也改了,试验了它,效果好得不得了!敏感得不行了!”安德鲁满面荣光。   护士转身缩进毯子,决定未来一周不和这个工兵讲话,也拒绝给他治疗任何伤口。 第7章 第五章 莫斯科   吉普车在红场附近的街道上拐来拐去,米哈伊尔本来坐在后座,裹着一床毯子,还觉得醒来的世界有些不真切,他身上缺少的部分也不真实,他好奇地,无脑地看着自己爸爸仪式一样打理自己,直到老萨布林一眼瞪过来,他才突然醒了一样动手整理自己的领子。莫斯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米哈伊尔抽掉毯子,右大腿的疼痛迫使他小心翼翼弯下腰才能把裤腿整理好,塞进靴子里,这时勤务员为他打开了车门,谦恭地站在车外,为他搬来那个轮椅。低着头对付鞋子米哈伊尔一歪头,正好透过轮椅的金属轱辘看到了远处红场的砖地。   1941年11月,各个部队的分列式和重型武器都会在这里的路面上整齐的列队通过,那时参见检阅的每士兵肩上都落满了雪,米哈伊尔在市南一个工厂里和战友挤在一件大衣下面取暖,他们把双脚塞进袖筒,听着广播陷入熟睡。   米哈伊尔把额头抵在车子前座的靠背上。   “米哈伊尔?”   “嗯,我好了。”米哈伊尔在九月的夜风里坐直身子,表情平静,“老兄你好,你以后就叫PPSH41了。”他拍拍椅子扶手,用自己的□□型号命名了它。   他单腿用力,把自己撑起来,慢慢向着轮椅挪过去,金属轮轴微微转动,米哈伊尔身子一晃,狠狠地摔在红场的砖地上。他胸口被硌得生疼,老萨布林过去,撑开一把黑伞,他手倾斜过去,把米哈伊尔纳入自己这片黑色的天空。他重新转动逃走的轮椅,但米哈伊尔竖起食指摇了摇,左手的手掌抵着湿润的地面,试着重新找回上身的平衡。   雨水顺着伞滴落下来,米哈伊尔看了一眼红场的砖地上方为战功显赫的高级军官们和元帅铺设的讲台,握紧枪一样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第二次用力撑起身体,右边那截裤腿笨拙地挂着靴筒。米哈伊尔收紧手臂,将身体拽向被打湿了的座位,他别扭的倾斜着上身,又一次侧着身摔倒,这次是右肩先着地,额头撞在轮椅踏板上,衣服也湿了。他在地上蜷缩了一会儿,像战壕里受伤的士兵,老萨布林的伞紧跟过来。   “来,哎哟,到我这儿来。”瓦连京·萨布林拍了拍轮椅靠背,对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在后者不起身绝对够不到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在卧室的狭窄走道里弯着腰,伸着手,等着自己头发软软的小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用脏兮兮的小手拉住爸爸的手,小米哈伊尔的海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惊喜,那一天,他发现了自己的双腿。   空库管因为挣扎起身打成一个结,米哈伊尔第三次撑起身体时,看到那个可笑的结在空中转了起来,荡了好几圈才恢复成一个裤腿。   老萨布林觉得手上湿冷湿冷地,才发觉米哈伊尔已经把握住了他伸出的手,衣服和小时候在地上爬得一样脏,手指冰冷有力,侧脸沾着脏水。   “好了,老头子,我们走。”米哈伊尔用袖子擦擦脸,转头看着自己的爸爸,甚至有点炫耀自己能够再次直立。瓦连京从没见过那种眼神——穿军装的年轻人模样的木偶被吊在被那些天蓝色的细线上。瓦连京估计他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一次,避免感染。   米哈伊尔兀自转动了轮椅,进入雨幕。   伊戈尔今天击落的靶机数量猛增,他特别开心地跑回病房里。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这才想起来老小萨布林去莫斯科那边了。   “真是的!”就好像他好不容易俄语考了满分,却没有人庆祝一样。虽然他俄语从来没有考过满分。   他知道他会怀念这段米哈伊尔疗伤的日子。   夜幕里,淅淅沥沥小雨变成瓢泼秋雨,父子在雨中跋涉,老萨布林在前面指指点点,米哈伊尔脱下自己的上衣盖住腿部,奋力转着轮椅跟在他后面。   他爸爸的背影在雨中闪烁,瓦连京·萨布林,一战功勋显著也是革命功臣,伊热夫斯克兵工厂的负责人,米哈伊尔知道自己的爸爸生命里发生了什么,但想追上那个背影,米哈伊尔还有很远很崎岖的路要走。   他现在想要在郊区湿滑的路面上跟上常人的步速已经很吃力了,他可以停下,只要他停下,他就再也不用看着战友在身边断气,他再也不用拖着受伤的身体在雷区里赌运气,但只要他停下来,他的战役就结束了,他可以待在临时安置点里,焦急地等待收到前线上爸爸和哥哥的消息。   米哈伊尔不想这样。如果他不回头看是谁受伤,他的小队就可以熄灭一台高射炮,如果他再果决一些,他的家人就可以平安的回到列宁格勒。   一行人终于停在铁路岔路口前,米哈伊尔把自己摇到最前面,老萨布林给他让了一个地方,亮晶晶的铁轨在他脚下铺开。   “补给线,虽然有铁轨,但有些时候不能用,很多物资都要重新周转才能送上前线。”老萨布林说,战争里绝望的痛苦的不只是士兵们。“你接手我这烂摊,我就可以跟着中央方面军了。”   “你要去前线?”   瓦连京·萨布林没回答,只是把手放在米哈伊尔肩上,后者感觉他把苏联的脊梁压在自己背上,像落雪一样冷,铁轨一样硬。   米哈伊尔直起腰。在西伯利亚铁路的西端,英美援助苏联的物资从远东被搬运上列车,经过几天几夜运送到卫国战争的前线。   他迎着瓢泼而至的雨看向铁路终止的地方,这是横亘欧亚大陆的神经束——北边的连接华沙,南方的通向尼克耶夫,再向西,勃兰登堡门矗立在夕阳中。   “明天你跟列车走,去太平洋舰队总部,负责西伯利亚铁路上的物资转运。我提醒你,铁路沿线的村民可不好惹。” 第8章 第六章 符拉迪沃斯托克   伊戈尔拍了拍教练机的机翼,他的飞行教练从座舱里跳下来。   “同志,我看你可以啊。咱们这批要上P-39的,要去攻乌克兰首府驻扎。”飞行教练站在伊戈尔身边。基辅?伊戈尔听说那正是爱莎他们驻扎的地方。   伊戈尔低头摘下飞行头盔,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辆军车里下来,他二话没说追上去。“老头!您怎么……”他惊讶地发现老萨布林穿着一套作战服,而不是礼服。老萨布林已经放弃纠正自己的养子这些不礼貌的称呼了。   “我是军人,不能老待在办公室里。”老萨布林慢慢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处。伊戈尔发现他目光向着东边西伯利亚平原的方向。   伊戈尔他想说这样穿着军官的衣服在前线晃悠很危险,但他知道老萨布林经历的危险可能比他还要多,父亲不需要儿子说教,于是伊戈尔又把话咽回去,“米哈伊尔已经走了?”   老人点点头,“负责我之前的工作,他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接应太平洋舰队那边送来的援助物资。”   “就这个时候?他才刚刚醒来没几天,走路还走不利索呢!”   老萨布林深深叹了口气,“他走路永远走不利索,再说也没什么顺利的路。”   “我没想说这个。”伊戈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如果他能早点击中那个高射炮,也许米哈伊尔的小队就不用冒险,他低下头,攥紧拳头,老萨布林知道他非常想揍人“马上就要十一月份了,西伯利亚那边……”   “他一个人去莫斯科安置点,恐怕更不好。”爷俩一起向基地门口走去,“条令要求归要求,我也不能让你们去前线,自己缩在安全的东边。”瓦连京·萨布林对飞行员扬起下巴,示意他回教练机上去。伊戈尔顺着梯子爬了一半,又回头看看站在地上望着自己的瓦连京,他又跳下梯子,教练和老人都诧异的看着他。   “放心吧,我看米哈伊尔在西伯利亚也没问题,我们明天启程去基辅,只剩一点训练任务了,会在基辅完成。你也?”伊戈尔拥抱住自己的养父,告诉他保重。   老人点了点头,他将在基辅指挥一部分地面部队。   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湿冷海风扑面而来。“萨布林少尉!”米哈伊尔一步一晃,拄着拐杖的右臂和肩膀算统计了。来到这里一周了,他已经接手了瓦连京的大部分工作,理清了每一批列车的大致任务,只是还不太习惯使用拐子。喊他的人行了个军礼,便跑上悬梯帮他走下来,“您好,我是阿纳托里,你的,嗯,内务官,太平洋舰队。”   “您好,阿纳托里。米哈伊尔·萨布林。”米哈伊尔没说过要内务员,这是谁在取笑他?他们握手,米哈伊尔发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不太协调的右腿和拐杖上停留了一瞬间,米哈伊尔有点在意。   “少尉?”阿纳托里打量了一番比自己矮一点的军官,为他打开了车门。   “萨布林中尉,”米哈伊尔纠正道,不耐烦地耸耸肩,反正不出两天他又得回铁路上去,他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先去司令部,我把我的档案交上,然后我们去港口,开始工作。”   阿纳托里中士其实挺开朗的,一头黑发,眼睛是灰色的,高大结实,笑起来云开雾散。他开车把米哈伊尔送到了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司令部一个的窗子是向南开,米哈伊尔看见了港口。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驳船都聚在码头上,起重机吊臂一刻也不停下,有几个军官留着胡子。   而前线的军官基本不留胡子,那样容易招来猎兵偷袭。   米哈伊尔一手拿着物资转运的清单,一手转着轮椅,穿梭于忙碌的工人之间,头两艘美国的驳船运送原材料生铁4000公斤,铜8000公斤——送往伊热夫斯克加工锻造。第二艘邮轮上有军用吉普30辆,同样走铁路,不过中途不转运,直接送去基辅。   米哈伊尔在转运清单上打上勾,牵了名,翻到下一页继续对照,页尾的物资引起了他的兴趣,高辛烷值添加剂,铝——米哈伊尔心心里一亮,似乎再翻一页就能找到自己期待的圣诞礼物,他兴奋又紧张地翻开下页——P-39战斗机。   “阿纳托里,这批货物在哪?”   “在那边的船上,中尉,您已经看到明天出发的物资部分了,”阿纳托里俯下身,指着米哈伊尔打钩的地方,“原材料今晚启程,吉普车和飞机,明天晚上开始运送。”   米哈伊尔向阿纳托里指的地方看过去,船舷上缘边上果然露着一丝铅灰色流线型的翼尖,那弧度温婉流畅,摸起来却是硬冷的,他看到了海上的天空,就像伊戈尔的眼睛,安静好看的海蓝色,对峙时的委屈和不甘心却能把人刺痛。   “运到哪里?多久运到?”米哈伊尔有些焦躁,莫名其妙的焦躁。   “莫斯科空军基地,预计两周后送达。”阿纳托里被这口气镇住了。   米哈伊尔把钢笔抵在下嘴唇上,“今晚运送呢?”   “少尉,批次已经在您调动之前决定了,考虑到秋季天气突变。”   “今晚运送多久抵达?”   “一周以内。”   “如果我想更改运送顺序?”   “去找少将批获准书,还有通行证都在他办公室里,每一列火车出发时便会下发给我们。”   “阿纳托里,你有烟吗?火柴我也要。”   乌尔里克把火柴点着,扔到一小堆尸体上。他们没立刻撤退,而是试图守住据点,七天以来,十几人在作战中丧生,八人失踪,他们大部分都是乌尔里的好友。夜幕慢慢落下,火光让他眼睛痛。乌尔里克转身进入营房,芬恩也跟上去。芬恩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乌尔里克突然明白了这眼神里的意思。   “最新命令是我们撤退。”芬恩愤愤地说着,把地图和防水文件夹一起递回去。乌尔里克浏览起路线,一个个箭头无一例外的指向柏林。   “回家?我喜欢。”乌尔里克中校居然笑了起来,其实他家在维也纳。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发自肺腑,浅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屋子里除了一个壁炉劈啪作响之外,没有一点声音,因为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了。   乌尔里克知道撤回柏林意味着东线的战役基本落败,说是战术撤退,接下来所有的路都是为了活命狂奔而已。芬恩拿着一支铁钎去捅了捅壁炉里的火,热浪一下子上来了。乌尔里克往后倾着上身躲开这股涌上来的炙热,才意识到其他人的眼神也一样焦灼。他清了清嗓子,“战术撤退,消灭更多苏联人,打个出其不意的。”他好奇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会鼓吹了。   “我可以带队再守三天。”芬恩说。   “会被围困,后勤上不——想想列宁格勒,你想这样吗?”   “我可以!”   “你的一支小队不够。”   “那么你的三个小队也一起,总有办法。”   乌尔里克不得不再一次仔细看了会儿路线——他们撤退时需要把公路,机场和铁路破坏掉,也就是说,除去做这些工作的人,面对追击的苏联人,他们的防御力量并不多。他们这次撤退需要几乎每一个人全力配合。   “芬恩,这是命令。”乌尔里克望着火光里芬恩固执的脸。“我需要每一个人。”   芬恩没有回应他,一个人走到门外。屋子里没人说话,乌尔里克站起来,走到一张桌子前面,开始写一份文件,并且签了名。很快他将纸折好,拨通了总部的电话。   他也走出门去,将签字的文件亲手交给芬恩,那是新一任军官的任命书和芬恩的革职处理。他们要撤退了。   阿纳托里带米哈伊尔回到司令部大楼另一层,后勤总负责人叶夫根尼·默罕少将的办公室。阿纳托里不想被少将骂个狗血喷头,便在楼下等待。米哈伊尔抢劫了阿纳托里的一包烟,自己艰难的上了楼。   四下无人,米哈伊尔推开默罕少将办公室的门,墙上挂着地地图上插着红旗,沙盘也摆得像模像样,可红军进攻的路线却还是米哈伊尔受伤之前的。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缓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开了,没人说话,米哈伊尔偷偷瞟了一眼窗户上的反光,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门口,没有暴怒冲进来。钟表显示,距离米哈伊尔进来,还没有超过30分钟。   “先生,您是谁?”默罕开口了,伴随着乌拉尔山区的口音的讯问,米哈伊尔听见□□上膛的声音,他很熟悉那种涩涩的金属声音,伊热夫斯克兵工厂1938年批量产,由于内范打磨不够精细,上膛时有一点点不润滑。   安德鲁端着一只□□站在门前,怎么端怎么觉得难受,爱莎端着一个盛满棉花,止血钳和小药片的铁盘路过的时候,看着安德鲁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我的医院里,你把枪放下,老天啊。”爱莎斥责道。   安德鲁笑了笑,走进来要挽住爱莎的腰。   “安德鲁,同志,我很忙。”爱莎用镊子加起一个冰凉的酒精棉球在安德鲁的圆鼻头上擦了擦,迅速亲了他一口。“你看看谁回来了。”她把他拉到走廊上。   “伊戈尔!”安德鲁看见金发的飞行员,两个人紧接着就拥抱在一起。   “喔?你这是要?”伊戈尔戳了戳他胸前的那挺□□,安德鲁在他印象里一只是个圆滚滚很文静的人,喜欢一个人带着阿廖沙布雷,清理战区时用□□喷射器烧大地。安德鲁显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说这次作战任务可能要和步兵们一起编在阵地靠前的位置。   “安德鲁,我看实在不行,你就对着自己脚开一枪吧。”爱莎调笑道,她这次架着一个伤员路过走廊,连那个胸口缠着三圈绷带的伤员都笑了。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伊戈尔拍了拍安德鲁后背,“然后你就和米哈伊尔一起去太平洋舰队那边干后勤。”   “西伯利亚铁路?”安德鲁皱着眉头,他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选项。他狠狠地摇摇头。   “伊戈尔,你好歹算个老兵了,你能不能开导开导他啊。”爱莎在另一边屋子里喊道。“安德鲁,不行你就来我医院里干吧我看。”安德鲁听着爱莎高声又清澈的声音,脸上困窘又重了几分。   “好了,安德鲁,听着,现在是——”   “战争时期,我知道!”安德鲁打断伊戈尔,“我是学桥梁设计的!我没用过这玩意!”   “米哈伊尔是学国际关系的。我……我小时候还什么都不想学呢。但是记住,没人想让你去阵地上,没人想让你为国家什么的死在那里。你要去,你要用它。”伊戈尔拍上那支□□,“而且你要把它带回来,你可以受伤,爱莎会帮你。保家卫国的人都是英雄,你已经是了。活着回来的两倍的英雄,这不是什么本质性飞跃。你去阵地上,小心点,勇敢些。□□,我都会用,比□□简单安全。”   安德鲁仰起圆圆的脸,他觉得伊戈尔的眼睛特别蓝。   “你忍心让你最喜欢的小阿廖沙一个人在阵地上吗?”爱莎再次路过,搬着一个热水盆。   米哈伊尔拄着拐杖转过身,敬礼,“少将,我是萨布林中尉,负责铁路转运,您没锁门,我就进来了。我在找您。”他耸了耸肩。   默罕少将看看米哈伊尔的右腿,就没再正眼看他,而是坐到了座位上,“沙盘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应该把战况记住了。”   “您的近卫第6集团军位置不对,我帮您重新摆了一下,他们已经进入乌克兰了。”米哈伊尔觉得那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腿上,他觉得很难受,在默罕少将看不到的地方,他慢慢攥紧拳头。   默罕抬头瞧着这个在自己办公室里乱动的胆大包天的中尉,他掏出□□,严肃地审视起这个年轻人,“萨布林中尉,我可以以间谍罪逮捕你。”   “少将!”米哈伊尔顿了顿,“您真的不认识我?我们两年前还参加过伊万的生日宴会呢!” 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夸张极了。米哈伊尔根本不认识什么伊万,他随便编了个常用名,少将肯定认识某个叫伊万的家伙。“当时还有人给你带了乌拉尔山区特产,是一种很轻的藤条筐。”   “年轻人,你一定记错了,我没参加过什么生日宴会。”默罕少将举起了□□,双眼向右上转动,他在搜索记忆。   “您一定记得,好好想想,您当时还抱怨您的□□上膛时不润滑呢。我那时在角落里,都没大敢和您说话。”米哈伊尔掏出拿包烟,递过去,“你要抽根烟吗?”   “好了,萨布林中尉——”少将收起□□,坐下翻动一个皮面的记事本,“对,我知道了,你是调来负责铁路运输的,别废话了,拿着这个走,今晚装车出发。”他把厚厚一摞表格拿出来,递给始作米哈伊尔。那上面密密麻麻的,一行又一行,全是原料名和派送信息。“怎么了?”见米哈伊尔还没走,少将催促道。   “美军援助的P-39,这次一起调运行不行。”米哈伊尔把厚厚的表格翻到需要签字的地方。少将没回答,只抬眼望回去。米哈伊尔低了低头,“我哥哥是P-39驾驶员,在库宾卡受训。”他一般都对伊戈尔直呼其名,所以说出哥哥两个字的时候别扭极了,简直就好像喊别人为“我丈夫”或者“我妻子”似的。   少将安安静静地看了米哈伊尔一会儿,缓缓拿起笔,在白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母o稍稍有些倾斜。   “如果你能安排,就一起运,铁路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运送越快越好。”少将把表格递了回来。米哈伊尔没想到对方答应的那么快,他本来打算演一场那种“清理勋章”一样的大戏来说服少将签字,那种跃跃欲试的神色还挂在他挑起来的眉梢上。他最后只能呆呆地点点头。“补给都是以命换命,你来决定吧。”   米哈伊尔出门时抬了抬头,他只看到低矮的天花板,没有看到蓝天,哪怕灰蒙蒙的天空也没看到。他可以在这列火车上寄出地方来放一架拆开后的P-39,这一点毋容置疑。同时他也可以在挤出来的这块地方放别的东西,比如最简单的,沿途可能补上来的粮食和燃油,或者衣物,纱布,医疗用品,抗生素。   他救过人,他开枪杀过人,用刀子杀过人,他差点被别人弄死过——这是他第一次非本能的面对生死问题。也许一袋土豆能支持一个小队一周作战,一桶燃油能让一辆军车撤回更多士兵,一片药能救活一个感染的人,被救活的人又……这样环环相扣。他曾经是前线上的棋子,今天,少将抛给他一个选择,他突然成了一位棋手。   不管他怎么做,有一些人的姓命就悬在他这里。那些人不是棋子,他们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战友,别人的哥哥或者弟弟。米哈伊尔回到阿纳托里的吉普车上,一言不发,脑袋靠上柔软的座位后背。   “呼——”   阿纳托里扭过头,颇为担忧地看着后座上的米哈伊尔,“您还好吗?”   “这可真麻烦……”米哈伊尔把手盖在额头上,疲倦地挡住眼睛。一个人的死是死亡,很多人的死亡是数字。他这么想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签字后的文件攥在手心里,还在犹豫。   他重新展开那些文件,看着一行又一行的数据。四吨生铁,八吨铜将被远远的送到伊热夫斯克兵工厂,由男女工人们彻夜加工处理,变成枪管,或者坦克,再送到前线。那些男女工人们有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疲惫而焦灼,等待他们的丈夫,或者儿子从前线回来。仅仅是P-39,远远不够。   “列车装满载了?还能不能运点别的?”经过车站时,米哈伊尔不抱什么希望地问着,实际吨钢铁和一些高射炮,可不是和小数目。他看向窗外,工人忙碌着,喊叫着,新落的雪那么苍白。太阳挂在西方地平面附近,让雪地映上一层金属色。   米哈伊尔晚饭吃了些黑面包,然后他特意去了一趟车站,没有找到司机,步行过去用掉他一个小时。最重要的声生铁和铜开装车结束后,工人们开始装别的东西,一些□□被像红薯们一样一筐一筐丢进车厢,紧接着一桶一桶燃油。   天色渐渐暗了,专门除雪的车头慢慢对接上来,铁路工人将两节车厢挂在一起,又在车尾挂了三节平板车厢,阿纳托里正往这节板车上堆沙袋。一旦进入敌人活动的地区,士兵们就会在这些板车上支起枪眼防御。   米哈伊尔又走远了一些,钢索和毯子固定住P-39的机身映入眼帘,尚未组装的机翼也一样被固定好了。大概需要半截车厢的空间。   “把这个P-39这次也送了。”米哈伊尔敲了敲列车上的集装箱,阿纳托里回过头来。   “长官,您要我把它放哪?”   “直接放加挂的板车上。”   阿纳托里愣愣的。   “我说直接放板车上,你少摞两个沙袋少带两个人,明白了?” 第9章 第七章 西伯利亚   “没有油料了,飞机大炮只能送给日耳曼了。”   抱怨声惊醒了老萨布林,他如今在哨所里醒来,指挥官喊着各种指令,士兵们抱怨着坦克没有油料。纷纷攘攘的声音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预感到这一阶段的战役很关键,到了大局势转折的时期,他可不想作办公室指挥官。老萨布林简单洗刷,赶上了一趟去前线军部的吉普车,他忘了刮胡子。   乌尔里克中校的整个团被追击,进入基辅城区。他支在三倍瞄准镜上,给前面撤走的队伍垫后。想到革职芬恩的事,他有点心烦意乱。   透过一架倾覆的坦克,他默默地监视着一公里外的大地,缓慢推进的步兵在残垣断壁上穿行,几个拿着该死的□□的工兵行色匆匆,还有轰轰作响的车子隔三差五的疾驰而过。他蛰伏着,一枪也没开,天还没亮的时后,他一个人悄悄地向郊区渗透了三公里左右,他的战友没法支援他。   他那只张开的浅褐色右眼,一个个评判着从他枪口下经过的苏联人,十几岁的步兵,脸上青涩无比,可能只受过几周军事训练。二十出头的通讯员,眼里满是夸张的惊慌,入伍前可能是个演员,还有一个个子很矮的随军记者,带着钢盔看不清面孔,手指修长,开战前也许是个音乐家。乌尔里克有些想念他的一个朋友,弹钢琴的时候没心没肺的。   有的人都不值得一颗子弹。乌尔里克不能随随便便开枪,不能因为这些在战役中无足轻重的人,把自己的位置交代出去。但这些人有时也可以颠覆战况,乌尔里克思考着,直到吉普车行驶进入他的视野。   他战战兢兢地贴近地面匍匐前进,郊区的水泥路面让他非常难受,但是那次不愉快的革职让他更难受。他一边生闷气,一边让枪眼小心地紧跟着这辆吉普车副驾驶上的人。他的子弹不一定能在贯穿车窗玻璃后贯穿目标,他必须耐心,等待羊入虎口。   他没注意到右侧街道上有一处窗子没有敲掉的民房。   副驾驶坐上的人下车了,乌尔里克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孔,短胡须,蓝眼睛,神色让他想起他的父亲,他看出了其中的相同点——很有用的男人,典型的无法活过战争的那种。他把准星里的十字线从这个人的肩部缓慢地移到了眉心,他的目标应该得到轻快的死亡。乌尔里克的父亲是死在前线的,每次他扣动扳机时,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杀死别人感到快乐,子弹却已经出膛了。   米哈伊尔中途莫名其妙地被惊醒。火车头和铁轨的鸣声在他耳边,他凑近窗子,从窗缝下面他能听到林海在北风中起伏,雪地被深秋的夕阳染得鲜红,列车小小的影子掠过秋天的原野,平稳地继续前进,过弯的时候,他看到后面几节车厢上的集装箱,还有被拆解的飞机打炮被蒙在防水布下面,只露出几个冷硬的线条,上面盖着的雪被强劲的风吹起来。   他把自己撑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他面色苍白,看着自己的脸,这条铁路就是未来几个月里他的住处了。铁路是运送补给的最主要通道,米哈伊尔望着铁轨,意识到列车停了下来,外面的积雪已经很深。他的呼气在玻璃窗上结出一片雾气,他错了搓双手,回身拿围巾,迎着劲风推开门。   “怎么了?”   “长官,积雪太厚了,我们在铲雪。”   昏暗的阳光下,他看到阿纳托里短短的胡须上结了冰,每一次呼吸都被刺骨的空气灼痛。一组士兵正在用铲子铲雪,深深地弯着腰,把雪块扬起来。他们都在忙着清理铁轨,阿纳托里很快也加入了他们。冻土里的寒意从脚底爬上来。一个士兵直起腰来舒展四肢,向米哈伊尔望过来,又迅速低下头去,掩饰脸上的厌恶。米哈伊尔见过这种厌恶,不过是在日耳曼人装甲兵脸上。   其他的士兵和军官们跺着脚,往带着棉手套的手上喝着气。白色的雾气在空气中结成冰粉。为了节省煤炭,列车内的供暖暂时也停止了。   “阿纳托里,他是谁?”   阿纳托里停下手里的铲子,北风把他铲走的雪吹起来,很快,雪又覆盖上一层。“他是新西伯利亚来的,一家五口人,现在三口。长官,我地赶紧干活……”说完,他便又低头铲雪。   新西伯利亚离这里还有几百公里。   “我也可以帮忙,给我一个铲子。”   又一阵寒风吹过,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越来越深的雪,只有列车上住人的几截车厢和车头亮着灯,灯光在夜幕的落雪中模模糊糊。多一个人还是多三个人铲雪,并没有什么区别。西伯利亚的雪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暮色越来越深,他们的列车比预计的延误了一个下午,光到新西伯利亚还有好几百公里要行驶。   晚一个下午,一场战役胜负都分出来了。米哈伊尔回去拿了一份地图,最近的村子叫提拉,非常贫苦,远在四公里外。   “阿纳托里,你带两个人去提拉,让男人们过来,带热水。”米哈伊尔忧心忡忡地说着,他望着铁轨。一旦铁轨上结了冰,麻烦就大了。或者枕木被冰冻涨大,铁轨变形,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耽搁。每个人,即使不满,都在忙碌着。米哈伊尔犹豫了一下,“阿纳托里,你在这里负责,我去提拉。”   “萨布林中尉,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万一迷失了方向怎么办?”阿纳托里愣愣地看着米哈伊尔,后者的脸在暮色里有种冰一样的蓝色。阿纳托里终于哆哆嗦嗦的解开了大衣,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酒瓶子递过去,里面还有半瓶酒。   “哇哦!库尔布斯基学员,这简直不可思议。”伊戈尔的教练翻着他近两周以来的各种成绩,这批培训的第一名,特别是奇迹般的和训练头一周的成绩判若两人。伊戈尔像个小孩子一样,天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教练给他奖励。   教练插着腰,撵伊戈尔上机。   “我五分钟后释放靶机,注意了。”   伊戈尔走向停机坪,流线型的机翼看起来温柔极了。地勤举起手示意可以出发。伊戈尔毫不犹豫,基辅市郊的民用机场,城池和田园,很快被轰鸣的飞机甩在身后,辽阔的蓝悬在头顶,一望无边。他回来了,他的低飞,他的机炮,他的起落架,他获得了新生。   P-39优雅转身,伊戈尔手紧握着操纵杆,即使机身在抖动,他依然稳稳地握着,一次次精准的开火,一个接一个击中目标。   这里的天空让他想起哈尔科夫十年如一的蓝,风声充斥着他的耳膜,他的后牙跟着发动机颤抖着。他小时候第一次从树上跳下,风穿过他张开的手掌,拖住他的双臂,他感受到坠落的感觉,却克服了恐高。   他突然怀念起和米哈伊尔在哈尔科夫一起驻扎的日子,虽然他们当时过的不怎么舒服。   伊戈尔踩下减速盘,庞然大物优美地落在跑道上。他满意地拍拍手,爬下梯子,突然注意到跑道尽头有一个小黑点,一个通讯员正往这边跑来。   “伊戈尔·库尔布斯基上尉?”通讯员手里拿着一摞信。“你真幸运。萨布林上校点名要你过去。”   “纠正一下,少校。”   好事很少接二连三发生,比如米哈伊尔活下来,就得断条腿,而他得到新的座驾,就得舍弃伊-2。伊戈尔有点迟疑地点头确认了身份,然后从通讯员手里结果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一个临时医疗点的名字,正是他之前服务过的医疗点。   那么厚的雪,米哈伊尔的右腿整个都埋没在雪地里,左腿也一样,松软的雪地环绕着他,即使他现在松开拐杖,也不会摔倒。米哈伊尔这么做了,一种放松的感觉,列车上被拆解后的机翼硕大的黑影笼罩在他身上,他影子在雪地上,被列车的头灯照得黑白分明。   他想起了和伊戈尔在列宁格勒的一个冬天,他们去公园滑冰,他摔了很多次,可伊戈尔从不摔倒。   米哈伊尔继续前行,过了一会,车灯便永远消失在暮色里了。米哈伊尔把自己层层裹好,只留着眼睛在外面。但迎着风时,棉衣手套和帽子还是在风雪下化为乌有,他感觉自己正赤身裸体走在大雪里,冻得他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他一生中从未如此强烈的想获得一把火,如果他可以用雪橇该多好!米哈伊尔以前家里有一个,他和伊戈尔经常在冬天互相推着玩,不,他经常把伊戈尔从覆盖着雪的缓坡上推下去。   北风下,米哈伊尔只觉得冷,原来他觉得他感受不到右腿,现在他觉得除了自己的躯干,心脏附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存在。他像个活死人一样朝着提拉前行,不,在雪地里拖动身体,一条腿还是两条腿,在这么大的雪中没有区别。他看了看胳膊下面冻硬的拐子,最终还是没把它扔开。   他想躺在雪地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如同列宁格勒壁炉里点着火的老家里自己柔软的床垫。伊戈尔休假在家,趁着老萨布林不在,放肆地横在沙发上,在米哈伊尔复习欧洲史时在旁边口出狂言,嘴里还带着一股蒜味。这种体感失真现象是失温的表现,米哈伊尔强迫自己迈着疲惫的一条腿,和另外半条腿。缓慢的行进让他像跑步一样喘息着。   他很久没有跑过了,他很久没有做很多事情了,他必须赢,他们必须赢了这场战争。   眼前手电筒照到的区域里,除了雪还是雪。他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覆盖掉,天际线和雪地白茫茫的一片,不分彼此,能见度不过十米。他只能用几颗枯树作为坐标,打着手电把它们用冻僵的手标注在地图上,时刻警觉自己的方向,注意自己本来就称不上步伐的步伐。他明白一旦迷路,他就会死在这。   当他面前的木门微微开启时,米哈伊尔像汲取母亲奶水的饥饿的婴儿一般,急切地把脑袋伸过去,想要沐浴在那一丝室内透出来的温度中。开门的是一个发福的老人,六十岁左右。他警惕地看了看米哈伊尔大衣上的肩章,碰地把门关上,然后木门那一侧传来了里面上锁的声音。“铁路狗,滚开。”她喊着。   米哈伊尔连续扣响了三扇门,都是同样的结果。“我在请求你,先生!”他对着里面黑着灯的第四户人家喊。一切都是徒劳的。   安德鲁远远地望着身后突然倒下的指挥官,惊吓之余,觉得死者特别眼熟。他慢慢往后退去,害怕极了。   “长官,怎么了?”小阿廖沙被安德鲁搞得也紧张兮兮的。   安德鲁警觉地四处张望,他看到不远处门房上一扇没被敲掉的窗户,后面黑洞洞的,似乎后面有什么鬼影子。他吞咽一口。   “长官?”   “别,别说话,趴下。”安德鲁哆哆嗦嗦地比划着,活像见了鬼,他自己趴下啦,也把阿廖沙脑袋摁低了些。阿廖沙觉得自己的长官瞳孔都要放大了。“我,我……”   “你?”   “我感觉看见那个猎兵了,我们怎么办?”安德鲁靠着一面瓦砾,莫名其妙激动地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看着双手。   “长官,告诉我,他在哪里?”阿廖沙拍拍安德鲁的后颈,如同安抚一只小狗。“如果你看见了,我们就干掉他。”阿廖沙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指了指倾覆的坦克另一侧,一截民房断墙的方向,一扇窗户没有敲掉,也就是偷袭者只能在另一边开枪。   “好的,长官,我去把他清理了。”阿廖沙喘着粗气要从阵地里撤出去,却被安德鲁一把抓住了,阿廖沙回头看过去,安德鲁脸色煞白。“你怕什么?”   “我就是怕。”为什么我一个桥梁设计师非得在这种地方背着什么□□啊,探雷器啊,□□啊这些金属烂玩意儿面对帽子上顶着雪绒花的敌人啊!   “我知道你怕,”阿廖沙端起一只□□,“你待在这,我去。”   “不不不不不,不……”   “不?他可以把我们一个个打死。”   安德鲁把阿廖沙拉回来,自己探身出去,躲在一辆邮箱被打穿的运兵车后面。他右手放在□□上,胸口起伏着。“我去。”安德鲁把手放在□□上,摸索着离开。   “安德鲁之前开过□□吗?”   乌尔里克中校慢慢后退到一栋二层民居的端墙旁边,之前的四个小时里他开了四次枪,除了第一枪没有击毙那个留胡子的军官。那个军官会在日落前死去,经受脑袋炸裂一般的疼痛。乌尔里克觉得挺对不起他。   先前几梭子弹过来,他知道自己位置已经暴露了,他小心翼翼地紧贴着端墙走,木地板没有一点响声。可一阵骇人的热浪从墙那边透过来。乌尔里克楞了一下,他摸了一把墙面,那里一片炙热。   糟糕……   他赶紧低头,全力冲向另一边敞着的窗口,一半跑着一半是滚过去。火焰没跟过来,乌尔里克小心翼翼的站起来。不到十米左右,安德鲁站在他面前,手里拎着一个喷口还冒着火苗的火焰喷射机。   乌尔里克心脏漏跳了一拍,他赶紧连开两枪放倒左右两个离他比较近的苏联士兵,紧接着一道火舌就扫了过来,他弯腰扑出去,滚了好几圈,全身骨头都在阵痛,视线模糊。他的莫辛-纳干就在两米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他伸手去抓,木石飞溅,他只觉得左臂一阵麻木,湿热的血就随着剧痛传来。他后脑上传来头发烧焦的臭味,还炙热的□□碰口离他的脑袋不到五公分。   “放下枪!”安德里大吼,尽力让声音平稳。在德累斯顿进修过的桥梁设计师,德语标准极了,□□的燃料箱背在他身后。他有一挺□□,却只是斜背着,双手带着厚厚的手套,拿着□□的喷口。   如果他用□□指着自己,乌尔里克真有胜算,乌尔里克知道人在紧张时操作枪支速度回成倍的慢,但用□□熟练的工兵?乌尔里克就是再快,瞄准之前,对方的火焰就可以把自己烧焦。乌尔里克照他所说,松开沾着血的手指。   “枪放下,举起手来!”   他照做了,双手慢慢举过头顶。安德鲁看了看他的罩衫,又看了看地上的□□。   “就是你?一直在这里?走。”   米哈伊尔喝了两口阿纳托里给他的烧酒,感到一股火焰顺着喉咙沉进肚子里,让他突然记起了自己还有个躯干。他敲了门,搓着手,准备好演一出戏。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发福的中年女人,留着一条辫子,很高。这位夫人同样警觉地打量了米哈伊尔一眼,就要把门关上。   女人猛地一推,门却被挡住了,她低头一看,几块雪和一只拐杖一端正撑在门缝那里。她吃了一惊,惊骇地望着门外的人,打量雪地野人似的。米哈伊尔注意到,这夫人眼里有一丝困惑。   “夫人,我在请求你。”这是第一个为他开门长达十秒钟的人,她应该得到米哈伊尔的尊敬。   “你是谁?”   “米哈伊尔。参军前是列宁格勒的大学生。”米哈伊尔往前垮了一步,把门缝撑开一些。夫人终于打开了门,让米哈伊进来。一阵暖风之后,失去了松软的雪地的支持,一阵手忙脚乱,米哈伊尔狠狠地摔在客厅里。身上的雪沫变成了地板上的水渍。   他干脆坐在地上了,地板上很暖和。那个夫人依然盯着他看,让他有点不舒服。米哈伊尔意外地发现,这户人家的壁炉里没有点火。通往二楼楼梯尽头的黑暗里,一个年轻的少妇抱着一个婴儿,衣衫褴褛。她没有点蜡烛,大概是这夫人的女儿,或者妹妹,正用充满恐惧的眼神扫视着客厅。她还用身体挡着一个小女孩。   “你想要什么?”老阿姨口吻刻薄,“你们贪得无厌,上次你的□□同伙,拿走了村子里所有的煤,从车里盗走了柴油,从炉子上拿走了热水。”   米哈伊尔在一支蜡烛的微光里看到她两鬓上泛着银白的发丝,和下垂的皮肤,她大概和老萨布林差不多年纪。米哈伊尔微微低头表示抱歉,确实,有时运送补给的火车寸步难行,煤炭,油,甚至热水都是必需品。   “我需要人。”米哈伊尔重新站起来,他不能坐在别人家的地板上,向别人要东西。   “为什么我要给你人?”老阿姨叉腰站着,也拄着一只拐杖。   “因为——”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小身板,阿姨我一次能抡飞十个。”老阿姨插着腰,俯视着坐在地板上的萨布林中尉。“为什么我要给你人?”她转过身去,走向没有生火的壁炉,拿起一根铁锨子,准备赶人。   “因为——”   “别说因为德国人,不是德国人把我流放到提拉,带走我全部家产。不是德国人带着我的两个儿子去了前线,不是他们拿走了木柴,煤炭,摘走了墙壁上的油灯。我的小孙女在生病,在你进来之前还再哭着说冷。”楼上的少妇默默地走进黑暗,关上了门,“而你,你想要人?”她说着,就举起了铁钳子。   “也不是我们。”米哈伊尔站在原地,等着铁钳子挥下来,“我的列车上运了十几吨钢铁,还有燃油,防冻液,飞机和大炮,已经陷雪地里比预计的晚一天,你的儿子在前线,你知道一天意味着什么。”   老阿姨还高举着铁钳子,双手有些打颤。   “我只借用你和能劳动的朋友,大概只要几个小时,列车得在铁轨结冰之前走出这片雪地。”   “你要我去喊别的村民?”老阿姨皱着眉头。   “我记住你了。”米哈伊尔盯着她,威胁的声音,“我完全可以把你交给内务部。”他抬手阻止老阿姨用铁锨抽自己,“所以你可以选择叫村民去列车那边,柴油会分给你一点,或者你选择内务部。”   “你让我别无选择。”老阿姨放下的铁锨子。   “你让我别无选择。”米哈伊尔干干巴巴地回敬,他知道自己没时间讨价还价。他摘下围巾递过去,本来围巾上的冰碴已经融化了。老阿姨闻了闻,是羊毛的。   “你什么意思?”   “给你的。”   “跟我来,我可不等你。”老阿姨说着,喊她的女儿下来把围巾给婴儿围上,又穿上棉鞋,紧紧地扣好大衣扣子。米哈伊尔又喝了两口烧酒,老阿姨盯着他的酒瓶子。他把酒瓶递过去,后者将它揣在怀里,然后推开门。米哈伊尔竖起大衣的领子,吃力地跟着他,重新走进雪地,觉得脑子快被冻住了。   十来个来个有男有女的村民回到列车边时,阿纳托里吃惊的眼球都要掉出来。说是提拉村民厌战情绪严重,上几班列车的补给官在这里被暴打了一顿,到了乌克兰时脑震荡才痊愈。他们不到两个小时就把列车从雪地里刨了出来。   “柴油呢?”老阿姨把铲子扛在肩头,累得满头大汗。   “把柴油卸下来一桶给他们。”米哈伊尔招呼阿纳托里去拿。阿纳托里和一个二等兵扛来一桶冻结的柴油,打发走了村民们。   “要是他们到了这里,不答应你的条件,怎么办?” 阿纳托里这么说着,把累得像个产妇一样的萨布林中尉拖回车厢里,他一身的雪水都湿透了。   “你以为?板车沙袋和枪眼儿伺候……”   “长官,您不是认真的吧?”半天,阿纳托里也没听到米哈伊尔回答,他以为米哈伊尔在生气,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发现后者已经睡着了。   伊戈尔走过一排一排病床,正在消毒针头的爱莎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那个人是安德鲁的俘虏。”爱莎低声说。   “安德鲁怎么了?”伊戈尔警觉地问。   爱莎只是摇摇头。他和爱莎共事过几周,但没见过类似的眼神。爱莎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子,伊戈尔记得那天找到米哈伊尔,他自己都快要崩溃,而爱莎冷静极了,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把伤员从死亡线上一把拉回来。可现在,她望着他,冷漠而麻木。伊戈尔见过那种眼神,重伤不治的士兵们用这种眼神望着天花板。   伊戈尔知道大事不妙了,如果安德鲁出了什么事,因为他先前开导安德鲁的一番话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要亲自把德军阵地炸平。   穿过走廊,伊戈尔打了个冷战,张了张嘴,声音却失了勇气没法出口。受伤的不是安德鲁。瓦连京躺在一张担架上,满脸血,仔细看去,是半张脸都没了,头盖骨裂了一半。伊戈尔想把重回蓝天的事情告诉他,告诉他自己的训练成绩,告诉他漂亮的机翼在阳光下湖面一样的闪光,他想告诉他他重新振作起来了,告诉他库宾卡空军基地的战友们,难吃的煮土豆。他还想问他米哈伊尔怎么样,铁路上雪落了多厚。   但伊戈尔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来。老萨布林也张了张嘴,没能出声,伊戈尔凑过去,不敢碰他。为什么萨布林父子俩做些让他进退不得的事呢?如果你要死,就别叫我来。伊戈尔这么想着,转身要喊医生,爱莎来了,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听他的遗言,伊戈尔。这是他应得的。”爱莎拍了拍他的肩膀。伊戈蹲下,尔凑近老萨布林枕边,闻见一股浓重的血味。   “谁打的你?”他盯着瓦连京脑袋上的伤口,“猎兵?”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死吗?”瓦连京缓缓开口了,气若游丝,竭尽全力才能形成句子。伊戈尔望着他,死亡在他眼里结晶这,“是为了忘记。”伊戈尔眨眨眼,用拉起轰炸机的精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想立刻回到伊-2上去,炸死那些可恶的日耳曼人。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右手本能的做出握紧操纵杆的动作。   “对我来说,他们是杀掉战友逼死妻子的人,但对于没有这段记忆的你们,他们就是你的战友。”老萨布林继续着,“他们”指的是十月革命和伊戈尔的生父,一个在十月革命中被谋杀的人。   伊戈尔点点头,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那我怎么办?”他终于很没出息得在他养父将死之时问出小孩子的问题。   爸,金鱼死了,怎么办?那么把它埋在后院里。我的头发碍眼,不开心。啊,我来给你剪掉。想妈妈了,怎么办?那么暑假把你送回哈尔科夫的林场去。想开飞机怎么办?送你去航空学校。   伊戈尔比米哈伊尔大28天,确像个受尽宠爱的小儿子。老萨布林把自己对战友的歉意全部给了伊戈尔,力所能及给伊戈尔任何东西。伊戈尔是被宠大的小公主,而老国王要离开了。伊戈尔要听听他的国王的遗愿,并为他实现最后的愿望。如果老爷子要他干掉那个开枪的德国人,他就是爬着跪着也会把那人揪出来枪毙掉。   “你们忘了我,忘记我的仇恨,好好活着。”   瓦连京歪过头去,他睁开的眼睛里映出的窗外那片蓝天已经凝固住了。伊戈尔突然明白为什么传话的小士兵说自己很幸运,因为伊戈尔获得了一个和自己的养父告别的机会。   米哈伊尔亲自来到基辅,比预料的晚了两天。他指挥着阿纳托里他们把战机卸下来,又看着工人们就地拼装起那些铁家伙,阳光令机翼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浓重的影子。   伊戈尔停好教练机,飞机的位置标准极了,甚至不用喊牵引车。他从停机坪上向这边跑过来,因为最近的成绩名列前茅而满脸得意,他跑过去,给了米哈伊尔一个大大的拥抱。伊戈尔身后,老爷子站得笔直,胸前居然多了一枚勋章。   “老爷子带的三个团大获全胜,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基辅了,去克里米亚或者更远的地方。”伊戈尔得意地高谈阔论,引得旁边的几个学员都看他,他的一头金发格外刺眼。   “看看我带来了什么。”米哈伊尔不以为然地推开炫耀着的伊戈尔,指指身后机翼全部展开的P-39。   伊戈尔寻着米哈伊尔的目光看过去,那不是一架崭新的战机,相反它经过返修和重装,机身上磕碰留下的斑驳还没去掉,尾翼上还带着一处弹痕。伊戈尔快步走过去,米哈伊尔紧随其后。他搬来梯子,让伊戈尔好爬进驾驶舱里。   “这是个好孩子。”伊戈尔拍着掉了一块皮的座椅,“你快上来。”   “这是单发战机。”米哈伊尔皱着眉头,站在梯子上。他在伊戈尔天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似乎有什么事还等着去完成。   米哈伊尔从梯子上跳下来,伊戈尔发动了战机,发动机的声音很快盖过了别的声音,卷起冷风。他看着伊戈尔的P-39升空。他没法跑步跟上伊戈尔,没法熟练地爬梯子,没法跳下来。   米哈伊尔从梦里猛然醒来,他从来不在基辅,也没有和伊戈尔在一起。   他的列车从莫斯科直接返回符拉迪沃斯托克,包括P-39在内的所有物资全部在沿途中转。下一趟列车安排他已经收到了,带生活基本用品发往列宁格勒。 第10章 第八章 列宁格勒   伊戈尔走向停机坪的时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工人正手绑脚乱的重装一架P-39。   一架P-39,只有一架。   “军需官脑子有问题吗?”伊戈尔皱起了眉头,问他同届的学员,“送孤零零一架过来,要引发内战呢?”   “对,脑子有问题,只能成绩最好的先毕业上机。”飞行教官在伊戈尔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伊戈尔一脸期待,小孩子一样等待考试成绩。   “你是第二名,同志。”教官翻开成绩表,颇有兴趣地打量着伊戈尔一下子就黯然失色的眼睛。就像夏天屋后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样。   “算了!我不稀罕。”   “行了,同志,是你的战机,去吧。”教官一脚把任性的飞行员踹过去。   难以置信,这么一架P-39,就是自己的了,如果米哈伊尔知道,一定会羡慕死。伊戈尔欢天喜地的跑去,看到有人正在把他的姓氏喷在驾驶舱下方。   “你的第一个任务。”战友把兴奋的航空兵从飞机上揭下来,一摞作战方案塞到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伊戈尔手里。   “对了,告诉你家人,你们得重组,飞柏林线。”   伊戈尔的家人之一,正在通往城区的铁路上。莫斯科居民们庆祝新年的烟火零零星星地在夜幕中散开。米哈伊尔靠着窗户坐着,透过结霜的车窗盯着墨蓝色的星空上烟火残留的痕迹,他的列车在经过熟悉的库宾卡空军基地减速行驶,但没停下,而是直奔向他的老家列宁格勒。米哈伊尔未曾觉得的坐火车令他害怕,可这列车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一样,几乎是全速刺向列宁格勒的,窗外模糊的景色和铁轨隆隆的响声令他非常不安,他无法入睡。   莫斯科到列宁格勒的十月铁路终于被重新打通,火车一趟趟从莫斯科和沿途的城市涌进去,车厢里堆着缴获的□□,炮弹,燃油,煤炭,还有一袋又一袋的面粉,土豆和萝卜,还有其他前线上撤下来的士兵。这些士兵们组成了一支临时维和部队。   “伊戈尔,你的方向!”耳机里僚机冲他大喊。伊戈尔才猛然醒悟自己正被两架德机逼出编队,他刚才想到老爷子,居然在天上开小差。对他来说,训练,上机,组装,试飞,在试飞中遭遇敌机,一切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悼念老爷子。   “我知道,我能甩开他。”伊戈尔重新集中精力,还没有涂装过的刚组装完毕的P-39在伊戈尔的掌控中向南方迅速滑翔离开了编队。一架僚机迅速转向尾随其后。他们的编队几分钟前被两架突然出现的德机打散了。   伊戈尔让战机加速爬升,然后盘旋急转。P-39的视野很好,一大块波光粼粼的蓝色水域出现在前方,黑海在阳光下如同一面硕大的镜子。后面的敌机开火时,伊戈尔的P-39正猛地下降,几发弹药在驾驶舱定盖上被弹开了,那声音让伊戈尔紧张起来。   如果有后座就好了。伊戈尔只好自己迅速回头确认敌机位置,然后接一个横侧向转动,还没能把它甩开,紧接着又是一轮弹药泼下来,敌机的机炮喷吐着火热,伊戈尔看到僚机那边飘出了黑烟。   “你返航。”伊戈尔对机翼受损的僚机下令,他想了一个办法。僚机带着一架德机迅速离他而去。P-39在他的操作下灵巧地加速爬升一会减速下降,不主动进攻,后面剩下的那架敌机跟着伊戈尔,伺机进攻。可伊戈尔恰恰在这时狡猾的转向了,P-36的轨迹好像一个急转的弧,他以前经常弯起手臂,邀请女孩子把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一起跳舞。   他控制着P-39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不太近,不太远,他们一前一后地疾驰,脚下是黑海的海岸线。看看蓝天和大海,活下去。伊戈尔要去芬兰湾沿岸的饭店里吃鱼,要在哈尔科夫林场边的篝火下烧烤。   P-39又做了一次爬升和下降,之后又做了一次,然后第三次,德机紧随其后,伺机开火,可是只打中了伊戈尔战机的尾翼部分,留下几处难看的弹痕。   又一次爬升后,伊戈尔接了一个急转,才下降,后面的敌机果然没跟上,冲到了前面。伊戈尔一刻也没挺,机炮卷动弹链,德机在他前方爆炸了,碎片落在海面上,溅小小的水花,降落伞在不远处突然撑开。   “恭喜啊库尔布斯基少校,又一架。”   “新机首杀。”伊戈尔声音里得意极了。   凌晨时分,阿纳托里来去敲米哈伊尔的门,告诉他已经列车已经减速进入了列宁格勒南部市郊。米哈伊尔趴到车窗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基本每年一次,从列宁格勒出发去莫斯科看展览或者去游玩,铁路沿途的景色他都看腻了。米哈伊尔以为去年四月德军封锁线被突破之后,城区里的情况会缓和不少。   电线杆倾覆,电线露着断岔口拖在地上,铁路两旁歪七扭八地竖着十字防御工事,上面挂着狰狞的破洞的铁丝网,□□的土地上挖着大的小的坑。有的坑上填了新土,插上了树枝横竖绑成的十字架,有的坑挖的很浅,赤身裸体的尸体一半滑入坑里,干瘪的生殖器和腐朽的双腿露在坑外,融化了一半的雪覆盖住死者的面孔。   这是真正的死亡,米哈伊尔想,士兵们死在战场上,发动进攻时,战术撤退时,被流弹打死,□□炸死,自杀或是逃跑,他们都还是他们自己。真正的死亡是被围困的城市里的样子,烹饪老鼠,乌鸦,和刚死去的人,把死者扒得□□,曝尸荒野。这种死亡未曾离开列宁格勒,漫长,折磨,而且绝望,从内里把人杀掉。围困把他家变成了一座硕大的坟场。   大涅瓦河入海口附近,街道指示牌在狂轰滥炸之下扭曲变形,被人们肢解开来当做挖坟的工具。米哈伊尔站在他走过无数次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举目四望,建筑倒下,瓦砾一层压着一层,往哪边走才是自己家?那栋他住了二十多年带着花园的二层小楼,在废墟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颗百年老树还在,米哈伊尔爬上瓦砾,走过去,举手能及之处的树皮已经被全部剥光,树死了。列宁格勒的初春,硕大的树冠光秃秃的,如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巨人的遗骸,上面上一只鸟也没栖。他第一次能透过树枝望到天空,在米哈伊尔印象里,这棵梧桐树总是枝繁叶茂。   他曾经跑去卧室,把收藏的火柴盒藏在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把纸模型摆在书架上。母亲站在烤箱旁边,厉声数落又没写作业的伊戈尔。老爷子把红酒塞进柜子里,信誓旦旦地对米哈伊尔说,这就等你结婚时我就打开喝。他十几岁的时候,母亲自杀了,但她的房间还保留着,她最喜欢的花园里面的黄玫瑰年年盛开,她的坟墓前面总是放着新鲜的花束。大学第二年时,米哈伊尔重感冒发高烧,他直接请假回家了,回到家病总会好,即使只有一个老爷子在家。   这一切面目全非,米哈伊尔觉得自己像从被里面掏空了一样,巨大的空虚让他手脚发冷。但是伊戈尔和老爷子还在,只要这么一样,他就满足了。房子可以重建,玫瑰可以再开,火柴盒,说实话他上中学后就再也没玩过火柴盒。米哈伊尔拄着拐杖,慢慢爬上上他认为是自己家的那块废墟和瓦砾,砖块在他手掌下,粗糙硌人。他们还在,在西线战斗,这样很好。海浪的声音舒缓富有节奏,头顶的天空一片灰蓝。   一个街区以外,倾倒的博物馆圆顶下面,目光焦灼的老者高高举着手,空荡荡的袖口里裹着消瘦的手腕,鹰抓一样弯曲的黑色的手指紧紧抓着土豆袋子。阿纳托里大吼大叫,用棍棒维持人群的秩序,他看见米哈伊尔回来,奋力挤开人群走过去。   “长官,有你的电报!”   “说了什么事?”   阿纳托里张了张嘴,神色惶恐,有点结巴,“长官,您去二楼亲自看看吧。”莫非符拉迪沃斯托克到提拉的铁路沿线那边在他离开后发生了什么?米哈伊尔赶紧上楼。   电报已经被打出来了放在一张乌木桌子上了,米哈伊尔拉开椅子,同时拿起电报。电报从哈尔科夫,爱莎的医疗站发过来的,本来传到了太平洋舰队那边,没有人接,又转发到库宾卡和莫斯科,还是比列车晚一步,终于被送到列宁格勒内务部这边来了。电报很短,落款是伊戈尔签名过的。希望这小子别扯些没用的,米哈伊尔受够伊戈尔年少时的少女心。   慈父瓦连京·萨布林不幸于1943年11月23日战伤不治身亡,终年56岁。遵照其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养子伊戈尔·库尔布斯基告。   米哈伊尔需要有个人来扶住他,哪怕是个德国人也行。他后背靠着墙,手臂的力气被抽空了,根本拿不住拐杖,他慢慢往下滑,好不容易才做到椅子上。外面分发补给品的声音如同一团雾一样笼罩在他脑袋上,以前新年时他家里就是这种声音,他会邀请家在远东不回去的大学同学来家里吃晚饭,有几年新年时伊戈尔的母亲和叔叔也会来小住一阵,还有老爷子的朋友们偶尔也会来。米哈伊尔哪料到,在莫斯科铁路上那个下雨的夜晚,就是他和老爷子的永别。   他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   电报纸在米哈伊尔手里不知不觉地被攥皱了,米哈伊尔的视线没有焦点,视线游移着,终于落在了伊戈尔最后的签字上。老爷子离开时,伊戈尔在他身边吗?听了他的遗愿吗?在米哈伊尔没注意的时候,阿纳托里已经进来了,并且试图用一张毯子包住了自己的长官。   米哈伊尔摇了摇头,“这个拿下去给市民吧。”   他是萨布林家族的独子,圣彼得堡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大学生,近卫军第6步兵团的萨布林中尉,二级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他是个孤儿。他在马马耶夫刚炸掉德国人的坦克,在库尔斯克从乌尔里克中校手下逃走,在哈尔科夫爬过雷区,他忍着刺骨的风雪穿过西伯利亚,不是为了用一条腿站在自己家的废墟上,读着生父的讣告。   阿纳托里小心翼翼地把毯子重新卷起来,正要出门。   “给我一个航空兵第220师的最新方位。”   这话把阿纳托里问得一愣,航空兵?他的长官怎么突然关心起航空兵来了?阿纳托里出去了一会,很快把位置带给了米哈伊尔。航空兵220师在梅利托波尔一带。不是冒犯或是看不起,米哈伊尔就是再厉害,前线上也容不下废人,肢体残缺不全的,就是个废人。况且 现在萨布林上校不在了,那种一纸条令直接把儿子转到库宾卡空军基地休养或者直接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阿纳托里呆呆地站着。米哈伊尔叹了口气,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对他来说,今天是很漫长的一天。米哈伊尔和伊戈尔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库宾卡,当时他们不辞而别。   “给我联系那边的人事负责人。”   伊戈尔完成降落,地面上的微风让他很舒服。他那架新组装的P-39,停在跑道尽头,机身上已经划痕遍布。伊戈尔喊战友帮自己搬来梯子和油漆。   “少校,这次你要画什么啊?”   “应该不是美女吧?少校可是处男。”   “伊戈尔你抓紧啊,你油漆没干就要出队了你知道吗?”   伊戈尔赶紧爬回驾驶舱看看他的出勤表,密密麻麻,又看了看手表,早得很。他钻出来,狠狠地对下面人比中指,把飞行服脱了,拿一块旧帆布蒙住自己。上次在城里不愉快的经历还让伊戈尔心有余悸。他至今还不知道为什么他把那个姑娘推开了。   伊戈尔叹口气,打量P-39的尾翼。攻击机的尾翼相对伊-2小一些,他挥动刷子,两下就将银色的油漆泼在机身中段,粗略地修改两三笔,军刀雏形初现。萨布林,军刀,这是为了老爷子,供他上学,给他当爹。   “切,又是军刀。”战友们调笑。   伊戈尔不理他们,又弯腰折腾了好一会儿,把刀柄和细节不上去。他端详着,尾翼处的几个弹痕难看极了。他审视着脚下的涂料,终于把黑色加到湖蓝色里,涂了一大条蓝色在尾翼上。不太好看,伊戈尔想来想去——是列宁格勒西边芬兰湾的海蓝色,萨布林老小眼睛的蓝色,那还是留着吧。   米哈伊尔的一通电话打了三个小时,几经周转才终于接通。   “是的,我可以……在士官学校受过一年培训。”米哈伊尔拿着电话,连连点头。“没有问题。”   阿纳托里进进出出,虽然听不清电话另一端说什么,却看见米哈伊尔脸上一会红,一会白,非常有趣。每次米哈伊尔挂掉电话,都会发一会呆,看看窗外,再打下一个电话。打电话时脸上蠢兮兮的,似笑非笑,活生生的在演戏。   “阿纳托里,你知道我在火车上时是怎么做的。” 第11章 第九章 克里米亚   “安德鲁!干得好啊!”   战友们都那么说,没人想到区区一个胆小鬼安德鲁居然能逮住一个猎兵。驻扎在克里米亚已经一周了,乌克兰沿途缴获的武器,俘虏的士兵,得到的补给,直接一律带到克里米亚。一周急行军让安德鲁快要散架了,没有爱莎在身边,他更难够了。他羡慕那些坐在飞机里,还有牵引车的航空兵们。他想念他的□□,自从他们俘获了乌尔里克中校,他的一个小分队就从此远离了□□,全方面看管这个棘手的敌人。   安德鲁很害怕去前线,他还担心他的那条火龙不听话地烧到自己或者战友,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念那些日子,除了活命就是死亡,很简单。听说上面派了一个传奇一般的人物来负责俘虏们,安德鲁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的救星来。   安德鲁锁上门时,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他手足无措,他哪有什么看管战俘的经验,还是乌尔里克中校这种很有价值的战俘,他在岗哨那里焦急地转圈,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乌尔里克。如果他要逃跑呢?如果他打了自己逃走,麻烦可就大了。   安德鲁早先已经把对方身上搜了个遍,武器已经都缴了,一支莫辛-纳干,一把袖珍□□,除此之外什么的都没有,要不是安德鲁看到他的军牌,安德鲁打死也不相信,他俘获的人是乌尔里克中校。   这个人待在不到九平米的囚室里面,三天多了,安德鲁的战友们和几个军官轮番上阵,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点信息。安德鲁他们也没办法,每天被催着问着有没有套出情报,又每天没有进展。所以当他听说上面调人这会儿过来代替他处理俘虏时,他开心极了。   “哟,安德鲁!”   安德鲁盼到救星一样,循着声音望过去,他看到了一个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能再见一次的人。军服和以前不一样了,草褐色的头发短了很多,但依然不服帖,海蓝色的眼睛依然透彻,只是里面的笑意变了。安德鲁记得马马耶夫岗一战之后,米哈伊尔举着酒瓶把勋章拿出来的样子,即时经历了三个月苦战,那双眼里依然充满希望。   安德鲁张开双臂,要拥抱重逢的战友。   “俘虏在哪?”米哈伊尔的声音里透着种说不出的疲惫。   安德鲁被问得一愣,怪尴尬的把双手收回来。他以为他们至少会拥抱一下,寒暄一阵子,毕竟共事过一个多月。他抬头对上米哈伊尔烦操的目光,赶紧转身把他领下楼。   “这是我们缴获的武器。”安德鲁先下了楼,从走廊尽头的一张木桌堆着的一堆兵器里拿出那支莫辛-纳干,递给米哈伊尔。“你,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在铁路上干得好,上面开恩。”米哈伊尔才不会说他废了多少口舌和上面谈条件,他接过□□,熟练地检查过里面有没有装弹,然后翻到刻着生产批次的木质枪托上,1938年伊热夫斯克兵工厂出产,老爷子手下的作品。这支枪在冬季战争时被芬兰人缴获,二战开始后流入德国人手里,然后某一发子弹打中了自己的腿,之后的又一发子弹——“你确定就是他开枪的?”   安德鲁又是一愣,是他开枪的?小萨布林是在问什么呢?他想了想,终于明白米哈伊尔是在问乌尔里克是不是开枪打死自己父亲的那个人。   安德鲁又看了看米哈伊尔的神色,犹豫着点点头,当时的状况下,真的只有乌尔里克能击毙前线指挥官瓦连京·萨布林了。   “乌尔里克还有别的用,能问就问,别弄死了。”安德鲁紧张兮兮地随后嘱咐了一句,把钥匙递塞到米哈伊尔手里。   米哈伊尔拿着那支□□开门的时候,安德鲁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状态绝对要出事,安德鲁得找人报告,可是直接报给长官,米哈伊尔多半会被处分,更严重点被冠上些罪名,一辈子洗不干净。虽然米哈伊尔现在满脸写着要做蠢事,安德鲁也不能随便叫个长官来报告。   他火急火燎地跑上楼梯,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乌尔里克,他微微睁开眼,视野有点模糊。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嘴唇干裂,头晕的厉害,还出着冷汗。他想喝点水,吃点东西,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仰起头,眯着眼打量这个人的背影,只有一条腿的家伙正背对着做点什么。   他记得这个人,非常熟悉的感觉,他记得每一个在他瞄准镜里的背影,那些面孔夜里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他还记得那些他开枪了但没打死的人。他记得在哈尔科夫,芬恩的小队把这个人带回来过,然后因为一些不明不白的原因这家伙逃了,当时他不在,也没在意。   “我是你的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是你开枪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谁没开过枪。”   乌尔里克很放松地靠着墙壁。可米哈伊尔根本没法去揍他。他没法抬腿踢这个德国人,他没法抓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去揍他,面对害死他父亲的人,米哈伊尔需要右手撑着拐杖。米哈伊尔转身,把一发子弹压进莫辛-纳干的枪膛,他像乌尔里克那样靠着墙,稳定住重心。他缓缓举起枪,木质枪托优美地曲线温和地贴着他的脸颊,他已经很久没有举起过枪了。三倍准具里面乌尔里克满是伤痕的脸是模糊的,但是他不用瞄具也可以击中乌尔里克。   “真的?这么小的室内?苏联人,打着自己可别怪我。哦对了,你的长官不希望我死掉。”   米哈伊尔的枪口缓缓落下,乌尔里克扯出一丝笑容,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这个笑容难看而且狰狞。乌尔里克的笑容里全是同情,他看到米哈伊尔的无能为力。一个四肢都不健全的区区中尉,在审讯室里能问出什么呢?   乌尔里克扬了扬头,“你知道吗,我会活下来的,你以为只有你会逃走?你想用我的情报伤害我的国家,我的家人?你错了,苏联人,我会活着回去,然后告诉他们,苏联士兵对我做的一切,一文不值。”   伊戈尔望着机舱下面的云层和山峦,这是他的第八十七次飞行任务,在基辅机场最后一次常规轰炸,在于驱赶撤退的德军。伊戈尔加了四分之三的燃油,这样飞机可以更快。   他迅速浏览着仪表,一切正常,他的僚机们在他的右上方,发动机的声音平稳而令人安心。一切照旧,只不过以前他在编队中央轰炸机的位置,执行对地轰炸,如今他在2架轰炸机编队外围,和其它5架战斗机一起,执行护航任务。   整个编队飞入云层里,雨滴敲打在驾驶舱的玻璃窗外面,突然机身抖动了一下,炮弹打在机翼边缘发出响亮的声音,不到半分钟,伊戈尔右侧一架战机就倾斜着滑向了地面。   “施密特,三架。”僚机报告过来。   轰炸机组开始迅速爬升脱离交战,护航的编队很快散开,形成两三架战机互相支持的小组,转头攻打交火中的施密特编队。   伊戈尔像上次一样尝试加速减速上升下降去迷惑敌方,却只招来一记又一记更凶猛的炮火。施密特从P-39的上面飞过,伊戈尔清晰地看到德国驾驶员在对他比中指。紧接着又是一阵雨点一样的子弹。   “怎么这么难缠。”伊戈尔咒骂起来,把速度降下来开始低飞,要是有地面上的火力支援就好了。伊戈尔猛地转向开火,机炮的声音让他莫名激动起来。敌机灵敏的回避,这一轮攻击只落在机翼上,没伤及发动机。   伊戈尔下令其他僚机保持速度回复编队。施密特趁机立刻掉头,没再交火,直接加速爬升脱离云层。其他僚机重新编队,伊戈尔紧追上去,充满了水汽的云在敌机翼缘倏忽一下就不见了。两架敌对战机一前一后冲出云层,初夏绿色的平原地毯一样平整。   伊戈尔跟着前机转向,马上就能瞄准那架施密特,只差一点,他加速紧紧咬住对方,他的目标跑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伊戈尔刚刚开炮,差一点点击中。这太简单了,如同自己先前挑逗德军一样。念及此,伊戈尔警觉地转头扫视着驾驶舱上下的天空,只有一架敌机,不远也不近,简直如同挑逗,碍眼极了。伊戈尔不能允许别的姑娘在自己面前卖弄。   果不其然,狗斗持续了不出一分钟,另外两架施密特从云里钻出来。   糟了,埋伏。   伊戈尔手心一下子渗出汗来。下一面他看清了那两架德国战机,一架尾翼受损,一架发动机冒着烟,隐约间能听见发动机失控时病态的响声。   不要命的家伙。伊戈尔先尾随那架尾翼受损的战机,明明眼见着就要像落叶一样随风飘下去的战机,却还挣扎着做出各种机动拖牵制着伊戈尔的P-39,活像一个垂死的人。伊戈尔突然有点害怕,他怕那些伤员,最怕快死的人。   他咬牙跟上,集中注意力瞄准。发动机受损的德机突然猛进,从右侧直接向驾驶舱砸过来,伊戈尔踩下减速板紧急回避,猛烈的撞击在驾驶舱上盖哪里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裂痕。那架发动机受损的德机摇摇欲回,却又爬升回来。   伊戈尔突然醒悟到德国人在进行一次自杀式的攻击。他加速,子弹从他左后方追击过来。他又一次被逼金云层,头顶电闪雷鸣,他看到闪电照亮的一大团云下面露出的灰黑色机翼。伊戈尔第一次被空中力量咬得那么紧。   他看了一眼仪表,油箱里的油量减少很多,他的P-39更加轻便了。里程表显示轰炸机已经到了投弹的区域,估计已经开始返航。伊戈尔只好掉头迎击,被三架施密特夹击,他心烦意乱,咬牙切齿,有种莫名的怒火。   他呼叫僚机支援,却在冲出云层时看到本来5架战机,只剩下1架,2架轰炸机也只剩下1架。伊戈尔一个急转,冲向施密特,他开火了。   “伊戈尔,小心!”   耳机里传来队友惊呼的声音。施密特烧起来,坠落下去,伊戈尔再次加速,解决掉那架尾翼受损的战机。   “你自杀呢!伊戈尔,回编队。”   伊戈尔直到看到平直的跑道,才开始在猛烈的心跳间隙听见队友的通话。他刚才是在自杀,自杀式攻击才解决掉这些讨厌的人。他们飞行的距离只有到柏林的一半而已。   伊戈尔刚刚停好战机,就见安德鲁不顾别人的阻拦跑去了停机坪,小伙子喘的肺都快出来了。   “伊戈尔!你快来,不好了!”安德鲁永远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哎?安德鲁?怎么又是你……别在停机坪上乱跑。啊?不行安德鲁,我六个小时之后首飞柏林。”伊戈尔没爬下梯子,而是站在驾驶舱里,他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他两脚站不稳,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P-39也狰狞起来,天空不是那么令人愉悦。   啪的一声,一支匕首弹出,米哈伊尔直接用胳膊肘压着这个德国军官,明晃晃的刀子就次了下去。紧接着,乌尔里克右手一阵剧痛,他喊不出来,也没力气低头去看到底怎么了,他的手腕和脖子被牢牢禁锢在镣铐中,他只觉得食指和拇指那里火辣辣地疼,之后刺眼的刀尖就冲他袭来,他本能的闭上眼,右眼又是一阵刺痛,他大叫着晕过去。   “喝了它。”米哈伊尔用一杯热水把乌尔里克泼醒,将一个杯子放在他嘴边。   乌尔里克睁不开眼,却闻到一股浓厚的血味,杯子硌得他嘴唇疼,他勉强张开嘴,腥咸的热水流过他干裂的嘴唇。他想挣脱,铁链一直在响。   乌尔里克感到什么东西被放进自己嘴里,血腥柔软,是肉,他能舔到断裂的茬口。米哈伊尔的手掌如同铁钳一样固定着他的嘴,让他只能干呕,却没法把那玩意吐出来。   那玩意是一根手指,乌尔里克的手指。乌尔里克全身被冷汗浸透,一般是因为疼痛,一般是生理上的恶心。   铁门又一次被推开,乌尔里克倒吸了一口冷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他不能再喘息和徒劳的中失去更多体力,他需要体力在应对之后的痛苦。   “米哈伊尔?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乌尔里克听着很熟悉很陌生的声音,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年轻而疲惫。伊戈尔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克里米亚遇到米哈伊尔,他有好多事想和米哈伊尔说,他怎么突然掌握了P-39,怎么涂装了新的战机,还有老爷子死前的话。   米哈伊尔寻声望过去,伊戈尔站在门口,天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飞行服还没脱,脸上红红的看上去很健康。他眉头得很紧,天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不理解和担忧。伊戈尔听了担忧的安德鲁说了事情经过,他飞机当时刚刚进场,就直接从停机坪上跑过来过来。   伊戈尔走过去,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东西,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在审问德国人。”米哈伊尔转过身,声音有点打颤。乌尔里克这才看见,他刚才喂自己喝的那杯热水里面泡着一个褐色的眼球,正是乌尔里克自己的右眼。   “你在折磨他。”伊戈尔质问道,他简直不相信米哈伊尔会做这种事。米哈伊尔选择了沉默,“锁好门,我们去外面说。有很多事我想告诉你。”伊戈尔又开口了,口气柔化了很多,他捅了捅米哈伊尔示意他跟上来,“跟我来。”   但米哈伊尔突然举起了那把上膛的莫辛-纳干,用贴准星瞄准。他离目标人那么近。枪口几乎直接碰到了乌尔里克的眉心。伊热夫斯克出产的□□,此时回到米哈伊尔手里。   伊戈尔以为米哈伊尔跟随自己上楼梯了,走了两步觉得不对,一回头才发现米哈伊尔根本没跟上,真是不让人放心。他赶紧跑下楼。   “蠢猪,你不能——”伊戈尔赶紧返身去抢那支□□,米哈伊尔的眼神和几个月前判若两人。不仅仅动作判若两人,米哈伊尔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不过他力气还是那么大。伊戈尔把米哈伊尔摁在墙上,用全身力气才压制住他。“安德鲁!”   “米哈伊尔,你不能杀我的战俘,我的。”安德鲁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赶紧跑进囚室去检查乌尔里克的状况。   伊戈尔半拖半拽,拉着米哈伊尔来到室外,他还抢过对方的拐杖来压制战斗力,现在不得不分担米哈伊尔一半的体重,他第一次体会到,即使有拐杖,对方想要体面地站着有多困难。   他架着米哈伊尔,恍惚觉得这是一年前的夏天,他们在哈尔科夫的树林里。伊戈尔刚刚找到受伤的米哈伊尔,他们步行得很慢。克里米亚的四月,海风袭来,穿过西伯利亚的雪,乌克兰的树林和山地,他们又重逢了。米哈伊尔被拉扯的有些眩晕,海上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世界那么亮。   “听着,他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我保证。”伊戈尔用力拍着米哈伊尔的肩,让他冷静下来。   “是他杀的老爷子。”米哈伊尔挣脱开伊戈尔的手臂,他用拐杖敲着地面,不明白为什么干掉杀父仇人会被好朋友制止。   “你杀了他,老爷子也不会回来。”伊戈尔看到他朋友脸上痛苦的表情,他跟上去凑得更近。 “老爷子离开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握着他的手,他亲口告诉我,希望我不要报复。当时你在西伯利亚。听着,蠢猪,我们一个月之内拿下克里米亚,然后进攻柏林。我们要赢了,苏德战争我们要赢了。”他拍着米哈伊尔的胸口激动地喊着。   “列宁格勒已经是废墟了,同志。”   “我知道,但你应该回铁路上。你不能待着这儿,你怎么过来的?”伊戈尔知道,这可不是几根香烟几张杂志插图就能搞定的事。米哈伊尔很可能签过卖身契。   “我自有办法,我调到柏林线了。”   “我很想和你一起去柏林,但你不行。”伊戈尔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落在对方右腿上。他感觉米哈伊尔盯着自己,马上要揍人了。“那是柏林,想想你会怎么保卫列宁格勒,德国佬就会怎么保卫柏林……你没法活过柏林。”伊戈尔大吼着,他耳边还残留着那架自杀式进攻的施密特逼近时引擎的声音。   “你的P-39是我运来的,我负责的第一趟列车!你们枪是我运的,粮食,燃油,你说我不行。”   米哈伊尔吸了一口冷气,面部线条僵硬极了。   “我本来也觉得柏林没什么,无非就是另一个战场另一些任务,但是今天我遭遇了自杀式攻击。”伊戈尔指着囚室的方向,“而且你,今天我看到你已经变得不是你的,今天我也不是我了……”伊戈尔沉默了一会,“肯定有人能活过柏林,但不是米哈伊尔·萨布林。”米哈伊尔差点给他一拳,伊戈尔举起手示意对方收回拳头。“我没法像你那样战斗,我不擅长用□□,我不会说服他人,我不会修战壕,他们说航空兵不是真勇士,我承认。没有你还有老爷子我肯定早就死在坦克履带下面了。所以……”伊戈尔顿了顿,他看到米哈伊尔迷茫的神色,“你必须在,我才能起战斗,我是说,你,米哈伊尔必须活着,不是哪个被仇恨扭曲的残废。”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臆想。”   “蠢猪,老爷子去世了,我最了解你。”   米哈伊尔在爆发的边缘。伊戈尔缓缓点点头,紧接着就被全力的一拳打倒在地。而米哈伊尔因为过大的动作,也失去重心,和伊戈尔一起摔在地上。   伊戈尔被装得头晕眼花,他眨了眨眼,立马又挨了一拳。他挺多年没和米哈伊尔那么干过架了,挺怀念的。米哈伊尔摁着伊戈尔,他背后的阳光让他成为了一个暗色的剪影。伊戈尔狠狠地把他踹开。米哈伊尔控制不住重心,被伊戈尔正面骑在地上。 “你退步了。”   伊戈尔又挨了一拳,半个脸火辣辣的疼。米哈伊尔情况也不好,被死死摁在地上,头发里全是土。他从小就是知道怎么打让伊戈尔比较疼,他还能从腰里抽出匕首和□□来。他没法下手打P-39驾驶员。   “中尉,我命令你回列宁格勒去。”伊戈尔觉得自己满嘴是血,嘴角裂开,耳朵也撕裂了。飞行员和近卫军人在地上,用小孩儿一样幼稚的方式扭打着。   “不。”   “我保证,我保证我会回来。”伊戈尔用尽力气抑制着米哈伊尔,攥紧了拳头狠狠砸下去。米哈伊尔逼他不得不用全力。   “我保证,我会回哈尔科夫,去林场陪陪我妈妈,她需要我。”伊戈尔又打了米哈伊尔一次,他看到对方嘴角的血沫。终于,他能把米哈伊尔摁住揍一次。   伊戈尔终于站起来,站不太稳,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海风让他清醒了一点。他看着海平面和天空相接的地方,有点眩晕。   米哈伊尔前往太平洋舰队时不辞而别,那么这次轮到他了。   “我保证我会娶个漂亮姑娘,养个调皮捣蛋的儿子”   “我保证我会去列宁格勒,我保证。”   又一拳。伊戈尔每说一次就狠狠地揍米哈伊尔一次,直到反击的拳头没有力道,钳制他双手的手渐渐松开。伊戈尔继续着,他看到米哈伊尔海蓝色的眼睛慢慢失去焦点。伊戈尔大喘气,继续施暴,终于,他身下的近卫军人晕过去,失去了意识。   “我保证我会把你调运过来的P-39开回来,开到莫斯科上方,飞过红场。”   我保证。   我保证。   我保证。   ……   To h□□e and to hol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ill death parts us….   ……   米哈伊尔再次醒来时,伊戈尔的编队刚刚出发,向柏林进发。   涂着刺刀的P-39长机带着编队整齐的僚机,从克里米亚半岛上起飞,尾迹消失在蓝天里。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伊戈尔。 第12章 尾声   后来阿纳托里升官了,芬恩开了一家钟表店,乌尔里克判了三年刑。他终于念完了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在一家中学兼职教历史。   他经常出神地看着孩子们课间把折好的飞机丢出窗外,形形□□的纸飞机,好几百架,一架一架从教室的窗户里丢出去,乘着微风向西飞去。安德鲁如愿成了一位桥梁设计师在,爱莎在一家医院工作,两人婚后搬去了新西伯利亚。   他也有了一个未婚妻,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姑娘,卷卷的金发,天蓝色的眼睛,像一只飞来飞去的小鸟。他们将死去的梧桐树砍倒,在树桩上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填上土,黄玫瑰已经重新绽放。他们住进列宁格勒重修的房子里,特意留了一件客房。   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亲爱的,请帖发出去了吗?”她抱住他,亲吻他的头发,她希望他能多叫些朋友来婚礼上,这样比较开心。他点了点头,他给几乎所有还在的战友都发了邀请信,包括安德鲁和爱莎。   她知道他给他的挚友伊戈尔写过很多无法完成的,没有寄出的信,她说他应该把这些回忆都写下来。米哈伊尔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懦弱,一通电话就能打听出来的事,他却连拿起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确定对方的生死,也不敢确定如果那个人活着,还是不是他认识的伊戈尔。伊戈尔在克里米亚说得没错,柏林会改变一个人的一切。他很感谢那天伊戈尔把他打晕。   “也给他发一个请贴吧。”她说着,并为他铺平一张信纸。“即使他不在了,也一定能收到。”她的双眼是哈尔科夫盛夏的天蓝。“我懂的,我们都有这样的朋友,认识的时间长,在一起的时间短,可生活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知道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奋斗或是好好地生活,生活就充满希望。”   米哈伊尔就写下了这段话,和请柬一起装进信封,拉开抽屉,取出红色的火漆。   清晨,顶着蒙蒙细雨,他带着这封信和婚礼请柬走出家门。多年以前在顿涅次河发动进攻的那个清晨,也一样下着蒙蒙细雨。他记得河对岸的炮击和登陆用的一条条舢板。沿着列宁格勒不冻结的海边走回家。   米哈伊尔将这封信投进最近的邮筒。信将从列宁格勒出发,可能经由飞机中转,也可能经过陆路运输,途经库尔斯克,最终到达哈尔科夫。他向西望去,芬兰湾海面那么蓝。   碧海蓝天,未曾相接,不曾分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